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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绞股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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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治疗后的日子,时间仿佛被浸在了黏稠的蜜里,流淌得格外迟缓。储相夷的身体对那管淡蓝色药剂的反应,比预设模型显示的更为细腻敏感,持续的低热与深入骨髓的乏力感,将他大部分时间都困在床榻之间,只能透过窗户,看日影在青砖地上缓慢挪移。然而白蔹那双浸淫科学多年、却因爱而异常敏锐的眼睛,却从这些看似恼人的不适里,捕捉到了命运冰层下,第一道几不可察的裂响。
“师兄,”这天清晨,白蔹为储相夷细细诊过脉后,竟许久没有言语,只是指尖仍停留在那微弱的脉搏上,抬起眼时,眸底似有星辰碎光摇曳,声音轻得近乎耳语,“脉象……变了。”
储相夷靠在枕上,静静望着他,等待下文。
“虽然依旧细弱,但……”白蔹斟酌着词句,像在描述一个易碎的梦境,“那股缠绕多年、沉如铁石的‘结’,似乎……松了一线。”他顿了顿,指尖微微用力,仿佛要确认那并非幻觉,“就像冻土深处,有冰,开始化了。”
储相夷闭上眼,将心神沉入体内。疲惫与低热如同厚重的帷幕,但在这帷幕之后,的确有某种不同——并非疼痛消失,也非气力恢复,而是一种更微妙的感觉:仿佛常年被无形枷锁困囿的某处脏腑,那枷锁的锈蚀处,传来了一声极轻、极遥远的“咔”响。虽然一切仍是沉重,但那沉重里,透出了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流动的可能。
他重新睁开眼,没有去看自己的手腕,而是将目光投向白蔹因紧张和期盼而微微绷紧的脸,然后,伸出手,轻轻覆在了白蔹仍停留在他脉门的手背上。
“是你的药,”储相夷的声音还有些低哑,却带着一丝温缓的笑意,“开始认得它的主人了。”
这句话很轻,落进白蔹耳中,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又像跋涉过无边沙漠后,终于触及的第一滴清泉。他没有流泪——或许那夜守在病床前的无声宣泄,已耗尽了他所有外露的激烈情绪。他只是猛地攥紧了储相夷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深深地、近乎贪婪地看着储相夷苍白的脸上那抹真实的、微弱的生机,仿佛要将这一幕,连同自己胸腔里那骤然复活、狂跳如擂鼓的心音,一同刻进骨血的最深处。
希望,原来真的会有形状和温度。
随着储相夷身体这微弱却确切的好转,“启明计划”这五个字,开始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荡开一圈圈愈发明晰的涟漪。权威医学期刊的专访邀约、顶尖学术机构的会议邀请函,开始试探性地抵达医馆那张古朴的书案。白蔹的处理方式简单直接——婉拒,无一例外。
“荣誉和关注,现在都不是最重要的。”他在一次通话中,对锲而不舍的期刊编辑如是说,目光却透过敞开的房门,落在后院正被徐伯扶着、小心翼翼练习站立的储相夷身上,语气温和而坚定,“等我的病人、我的伴侣完全康复,我们或许……会考虑一起坐下来,谈谈这段经历。”
储相夷的恢复,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向好的趋势。原本苍白如纸的脸颊,渐渐透出极淡的血色,如同古瓷上了一层薄釉;说话时,那总是断在气息深处的虚弱感,也一日日被更绵长的句子取代。最显著的改变发生在一个黄昏——他竟能在白蔹稳稳的搀扶下,倚靠着他的肩膀,缓缓走完从卧房到后院石阶那短短十几步路。
这天傍晚,夕阳将天际与庭院都涂抹成一片暖融融的金橘色。储相夷坐在廊下的藤椅里,身上搭着薄毯,目光追随着药圃中那个忙碌的身影。白蔹半蹲在一片新翻的泥土旁,袖子挽到手肘,正极小心地为一株刚移栽不久的草药培土,侧脸被余晖勾勒出专注而柔和的线条。
“这株绞股蓝,精神头不错。”储相夷忽然开口,声音不高,恰好能让院里的人听清。
白蔹闻声抬起头,额角还沾着一点泥星,看见储相夷正望着自己,眉眼便自然而然地舒展开,漾出一个毫无阴霾的、明亮的笑容:“嗯,特意选的向阳处。等它再长长,药性足了,正好能配合你下一阶段的调理。”
话音未落,杜明宇一阵风似的从外面卷了进来,手里高高举着一个印着外文字母的厚实快递信封,声音里是压不住的兴奋:“白老师!快看!国际基因治疗学会的年会邀请!还是主题报告席位!”
白蔹站起身,擦净手,接过信封拆开。快速浏览过那印制精美的邀请函,他的目光在“开创性疗法”和“特邀主旨演讲”等字样上停留片刻,神情却没有太多波澜。他拿着信函,走回廊下,径直递到储相夷面前。
“你看,”他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晚饭吃什么,“这个。”
储相夷接过来,就着渐浓的暮色,仔细读了一遍。他的目光掠过那些赞誉之词,最后落在会议日期和地点上,沉吟片刻,抬起眼。
“你应该去。”他的声音平稳,带着深思熟虑后的笃定。
白蔹眉头微蹙:“可是你这边……”
“第二阶段治疗安排在两周后,时间刚好错开。”储相夷打断他,条理清晰,“徐伯懂药理,明宇心细,足够照应。这不仅是你的成果,也该让世界看到。让更多像我们一样被困住的人知道,路,未必只有一条。”
他伸手握住白蔹垂在身侧、沾着些许泥土清香气的手,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按:“白蔹,这是你应得的。不只是荣誉,是话语权,是让‘启明’真正启明、照得更远的机会。”
白蔹沉默着,目光在邀请函与储相夷沉静的眼眸间来回。晚风吹过庭院,带来初绽夜花的淡香。良久,他终于缓缓点了点头,语气里却带上了一丝难得的、近乎执拗的条件:“那你要答应我,每日三次的药,一次不准落;身体的任何细微感觉,无论好坏,都要让明宇记下来;不准偷偷试脉,不准……”
“好,都答应。”储相夷截住他即将开始的、细碎如叮嘱孩童般的条款,唇角弯起一个清浅却纵容的弧度,“我保证。”
接下邀约,便意味着新一轮全心投入的准备。白蔹的时间被精确分割,但无论多忙,他总在固定的时辰回到医馆,雷打不动地完成煎药、诊脉、陪储相夷在院中缓行的那一套“仪式”。夜深时,书房那盏灯便会长明。储相夷有时端着一杯温热的参茶走进去,总会看见白蔹伏在案前,眉头微锁,与满纸的数据和图表对峙。
他并不打扰,只是将茶盏轻轻放在桌角,然后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拿起白蔹已经整理好的部分报告,安静地翻阅。偶尔,他会用指尖在某处轻轻一点。
“这里的临床数据呈现,或许可以更直观些。”储相夷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温润,“前后对比的图谱,比大段描述更有冲击力。”
白蔹便会立刻凑过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稍加思索,手指便在键盘上快速敲击起来。两人有时靠得极近,呼吸可闻,灯光将依偎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模糊了边界。也有时,白蔹实在倦极,会不知不觉伏在摊开的文献上睡去。储相夷便停下阅读,静静凝视他片刻,然后极轻地起身,取过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小心翼翼地披在他肩头,自己则坐回原处,守着那一室灯光与安眠的人,直至东方既白。
出发前往会议的前一夜,白蔹身上那种久违的、细微的紧绷感又回来了。他反复核对储相夷未来一周的用药清单,事无巨细地向徐伯和杜明宇交代注意事项,甚至检查了药圃的自动灌溉系统。
“只是三天。”储相夷终于看不下去,在他又一次打开行李箱确认物品时,伸手轻轻拉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带到自己身边的榻上坐下,“我会按时吃药,按时休息,一步不乱走,一言不多说。嗯?”
白蔹顺着他的力道坐下,身体却有些僵硬,半晌,才将额头轻轻抵在储相夷的肩头,闷闷道:“我是不是……有点过分紧张了?”
储相夷揽住他的肩膀,手指插入他细软的发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闻言低低笑了一声:“是有点儿。”感觉到怀中人身体一僵,他又缓声补充,气息拂过白蔹耳廓,“但我很喜欢。”
这简单的几个字,像带着神奇的魔力,一点点熨平了白蔹紧绷的神经。他靠在储相夷并不宽阔却异常安稳的怀里,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平稳,紧绷的肩线也松弛下来。昏黄温暖的灯光笼罩着他们,这一刻,没有病痛阴影,没有生死压力,只有最寻常的依偎,和最不寻常的珍惜。
“明天,”储相夷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清晰而温和,“我送你去机场。”
白蔹立刻抬头:“不行,你……”
“我已经好很多了。”储相夷截断他的话,语气是不容商量的平静,“而且,我想亲眼看着你,走向那个本该属于你的地方。”
白蔹望进他眼底,那里没有病弱者的依赖,只有一片深邃的、全然的信任,以及清晰映出的、为他而生的骄傲。白蔹怔了怔,忽然间,一直以来某种模糊的感受变得无比清晰——他们之间,从来不是谁庇护谁、谁拯救谁的戏码,而是在命运的湍流中,以彼此为灯,相互搀扶,最终,相互成全,将对方生命里最晦暗的角落,也一一点亮。
翌日清晨,储相夷果真穿戴整齐,与白蔹一同坐上了前往机场的车。晨光中的机场熙熙攘攘。在安检口前,储相夷停下脚步,面向白蔹,抬手,极其自然地替他理了理其实本就平整的衬衫领口和领带结,动作细致,一如往常为他整理病服。
“稿子熟了,数据印在脑子里,”储相夷的声音不高,却稳稳地落入白蔹耳中,“你没有什么需要紧张的。去吧。”
白蔹望着他,千言万语在胸中翻涌,最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是猛地张开手臂,将储相夷紧紧拥入怀中,用力得像是要将他此刻的模样、气息、心跳,都拓印进自己的身体里。机场人流如织,喧嚣四起,可这一方小小的角落里,时间仿佛静止,只有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自成世界。
“等我回来。”白蔹在储相夷耳边,用气音说出这四个字,带着承诺的重量。
“好。”储相夷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然后松开手,后退一步,微笑着,目送他转身,验票,通过安检,直至那道清瘦挺拔、承载着无限可能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通道的拐角。
回程的车子平稳行驶。储相夷靠在后座,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熟悉的城市街景,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深刻地感知到,胸腔里那颗曾被判了“缓刑”的心脏,正为了远方那个人,也为了他们共同搏来的、充满未知却也充满希望的未来,如此沉稳,又如此有力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在说:我在,我会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