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圣意 ...
-
七日后,圣旨终是颁下。
并非在庄严肃穆的早朝,而是在一次寻常的御门听政后,由司礼监秉笔太监亲至翰林院宣旨。
旨意言简意赅,擢升翰林院编修江砚白为监察御史,代天巡狩,巡察陇西、河西两道,重点查察漕运、吏治及新法推行实情,赐金牌,许便宜行事之权。
旨意宣读完毕,满院寂然。
众人神色各异,有惊讶,有艳羡,有深思,亦有毫不掩饰的忧虑。谁都知道,这“便宜行事”四字背后,是巨大的权柄,亦是滔天的风险。陛下将此重任交付给一个入仕不及一载的寒门状元,其用意之深,耐人寻味。
江砚白跪接圣旨,面容沉静,叩首谢恩,声音平稳无波,仿佛接下的不是一道可能决定他生死荣辱的旨意,而只是一份寻常的调令。
方嘉钰站在人群稍后处,看着那青衫身影从容接旨,听着那清朗淡定的声音,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很痛,呼吸都有些困难。
明明早已料到,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那巨大的恐慌与不舍,还是抑制不住地将他淹没。他死死咬着下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镇定。
圣旨既下,行程便迫在眉睫。三日后启程。
接下来的两日,翰林院乃至整个京城官场,都因这道圣旨而暗流汹涌。前来“拜访”江砚白的人陡然增多,有关心叮嘱的,有探听口风的,亦有看似热情实则暗藏机锋的。
江砚白租住的那间榆林巷小院,一时间竟有些门庭若市之意。
然而江砚白却闭门谢客,只称需专心准备行程,一概不见。他将自己关在院中,整理行装,查阅相关卷宗,神色一如往常般沉静,只是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凝肃,泄露了他并非全无压力。
方嘉钰则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灼。他想去见江砚白,有满腹的话想说,有无尽的担忧想诉,可他也知道,此刻不知多少双眼睛正盯着那里,他若贸然前往,只会给江砚白平添麻烦。
这种无力感让他坐立难安,在府中烦躁地踱步,连最心爱的白玉镇纸被他不慎扫落在地,摔出一道细微的裂痕,都浑然不觉。
“公子,”观墨小心翼翼地捡起镇纸,低声劝道,“您这样也不是办法,不如……出去散散心?”
散心?方嘉钰苦笑。他现在哪有心情散心?
就在这时,府中管家来报,说是永嘉侯世子递了帖子,邀他过府一叙,说是得了些上好的新茶。
永嘉侯世子李泓,是方嘉钰少数几个还算谈得来的勋贵子弟,性子爽朗,不拘小节。方嘉钰此刻正心烦意乱,想着或许与人说说话能分散些注意力,便应了下来。
……
永嘉侯府花园的水榭中,茶香袅袅。
李泓屏退了左右,亲自执壶为方嘉钰斟茶,他穿着件宝蓝色团花锦袍,眉眼俊朗,行动间带着武将世家特有的利落劲儿,只是此刻眉宇间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烦躁。
“尝尝,今年江南刚贡上来的雨前龙井,宫里赐下来的,我爹都没舍得喝几口,便宜你了。”李泓将茶盏推到方嘉钰面前。
方嘉钰心不在焉地端起,抿了一口,只觉得满口苦涩,全然尝不出滋味。
李泓看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挑了挑眉,直接戳破:“是为了江状元外放的事吧?”
方嘉钰动作一僵,没有否认,只闷闷地“嗯”了一声。
“啧,”李泓咂咂嘴,身子往后一靠,双臂枕在脑后,望着水榭外摇曳的荷花,“要说这江状元,也确实是个人物。寒门出身,毫无根基,竟能让陛下将如此重任交付于他。这份胆识和能力,我李泓佩服。”
他话锋一转,看向方嘉钰,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不过,嘉钰,你跟他……似乎走得很近?”
方嘉钰心头一跳,垂下眼帘,掩饰住眸中的情绪:“同科之谊,同在翰林院当差,自然走得近些。”
“同科之谊?”李泓嗤笑一声,显然不信,“我瞧你看他的眼神,可不像只是同科之谊。”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瞧上他了?”
方嘉钰脸颊瞬间爆红,猛地抬起头,有些恼怒地瞪着他:“李泓!你胡说什么!”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李泓耸耸肩,重新坐直身体,神色却正经了几分。
“嘉钰,咱们认识这么多年,我拿你当兄弟,才多说这一句。江砚白此人,绝非池中之物,他日成就不可限量。但眼下,他这步棋走得实在太险。陇西那地方,水深得很,漕运背后的利益盘根错节,牵涉到京里不知多少大人物。他这一去,是建功立业,还是……粉身碎骨,犹未可知。”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着方嘉钰:“你若真对他有心,此时更该谨慎。莫要因一时冲动,将自己,甚至将方家,都卷入这漩涡之中。”
这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方嘉钰瞬间清醒了几分。他何尝不知李泓说的是事实?可……感情之事,若能如此理智权衡,又岂会让他如此煎熬?
他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心中一片混乱。
就在这时,水榭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两人抬头望去,只见一名身着玄色劲装、腰佩绣春刀的男子大步走来。那人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冷峻,眉眼深邃,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正是锦衣卫指挥使,沈玠。
沈玠的目光先是在方嘉钰身上淡淡一扫,随即落在李泓身上:“世子。”
李泓见到他,脸上那点烦躁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依赖和亲昵的神情,他站起身:“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北镇抚司有事?”
“处理完了。”沈玠言简意赅,走到李泓身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替他理了理方才蹭得有些歪斜的衣领,动作熟稔而亲密。
他看向石桌上那套精致的茶具,眉头微蹙:“又贪凉喝冷茶?顾太医开的方子,忘了?”
李泓撇撇嘴,有些悻悻然:“天热嘛……就喝了一点点。”
沈玠没说话,只拿过李泓面前那杯几乎未动的冷茶,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巧水囊递了过去,语气不容置疑:“温水。”
李泓接过水囊,嘀咕了一句“管得真宽”,嘴角却悄悄扬了起来。
方嘉钰看着这两人之间那旁若无人的亲昵互动,心中愕然。他早知道沈玠与永嘉侯府关系匪浅,是李泓的武艺师父,也是侯爷的心腹,却不知……两人竟是这般关系?
沈玠似乎这才注意到方嘉钰探究的目光,他转头看向方嘉钰,目光锐利如刀,声音依旧冰冷:“方探花。”
方嘉钰连忙起身见礼:“沈指挥使。”
沈玠微微颔首,算是回礼,随即目光落在方嘉钰脸上,停留了片刻,忽然道:“江御史三日后启程,此行凶险,方探花若有余力,或可提醒他,小心……旧怨。”
旧怨?
方嘉钰心头猛地一跳,还想再问,沈玠却已收回目光,对李泓道:“侯爷寻你,回去吧。”
李泓应了一声,对方嘉钰道:“嘉钰,那我先走了,茶你慢慢喝。”说罢,便与沈玠一同离开了水榭。
方嘉钰独自站在原地,回味着沈玠那句意有所指的“小心旧怨”,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慢慢爬升。
连掌管诏狱、消息灵通的锦衣卫指挥使都出言提醒……江砚白此去,面对的究竟是何等龙潭虎穴?
他再也坐不住,匆匆告别了永嘉侯府,回到自己家中。夜色已深,他却毫无睡意,在书房中来回踱步,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李泓的劝诫、沈玠的警告,以及江砚白沉静坚定的面容。
最终,他停下脚步,走到书案前,铺开信纸,研墨提笔。
他不能去见他,那他至少要让他知道——
无论前路如何,此心不移,此志不渝。
窗外,月凉如水,暗涌已生,风暴将至。而少年笔下流淌的,是乱局初显中,最赤诚无畏的勇气,与最执拗坚定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