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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规则悖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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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冰饭店出来,夜幕已然低垂,但地面的余热仍未散去,温热的风裹挟着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在身前缩短。
“这家店不错吧?”江临双手交叉,步伐比来时更显轻快,侧头看向身旁的沈既白,“下次我们来试试他们家的桂花冰饭,听说那是秋天的限定款。”
沈既白没有回应关于“下次”的暗示,只是目视前方。晚风驱散了最后一丝从店里带出来的冷气,也让他意识到,同行的路即将走到尽头——他该走向校门外的家,而江临需要回到那座喧嚣的宿舍楼。
走到校门口,住读生和走读生的人流在此泾渭分明。沈既白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
“物理笔记,”他开口,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冽,“下次带过来。我勾划一些重点题型,你提前看。”
江临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被更大的惊喜取代。这不再是模糊的许可,而是清晰的、向前的指引。
“没问题!”江临立刻应下,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雀跃,“会长你勾的题,我保证一道不落全做完!”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既白身后通往自由世界的校门,又落回他脸上,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问:“会长,你们走读生真幸福啊,晚上还能出去放风。哪像我们,关在这四方天地里。”
沈既白看着他,忽然问:“宿舍晚上几点关门?”
“十点半。”江临下意识回答,有些不明所以。
沈既白抬腕看了眼手表:“还有一小时十七分钟。”他语气平淡地陈述,然后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江临,“从这里走到学生街尽头那家旧书店,来回加上停留时间,大约需要四十分钟。如果你现在出发,时间绰绰有余。”
江临愣住了。
他没想到沈既白会知道那家他之前随口提过、藏着很多绝版画册的旧书店,更没想到,沈既白会记得,并且在此刻,用这种方式,给了他一个短暂离开校园的、“合法”的理由。
这不是邀请,却比任何邀请都更让人心动。
“……会长,”江临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紧,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依旧轻松,随机带笑着说:“你这算不算是……怂恿住读生‘违规’?”
沈既白面色不变,声音依旧冷静:“我只是提供了一个基于时间管理的可行性分析。去不去,是你自己的选择。”
说完,他不再停留,对江临微一颔首,便转身,融入了校外那片灯火通明的城市夜景。
江临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挺拔清瘦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撞击出滚烫的回音。
沈既白没有给他任何承诺,甚至没有一句温情的话语。
但他记得他无意中提起的喜好,并为他精密地计算出了一段短暂的“自由”。
这种藏在规则缝隙里的、不动声色的纵容,比任何直白的示好都更具冲击力。
江临猛地回神,看了一眼手表,几乎没有犹豫,转身便朝着与学生街相反的方向——宿舍楼快步走去。
“喂?周屿!”他一边走,一边快速拨通电话,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快!把我那本灰色封面的速写本拿到宿舍楼下给我!对,就现在!马上!”
他挂掉电话,几乎是小跑起来。
他改变了主意,他不想去旧书店了。
他现在有更想做的事情——他必须立刻拿到速写本,把刚才沈既白站在路灯下看表时,那清冷侧脸被光影勾勒出的完美线条画下来。
他奔跑在初秋闷热的晚风里,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规则的裂痕正在蔓延,而这一次,是那座冰山,主动为他透出了一缕诱人的微光。
江临冲回宿舍楼,从一脸懵的周屿手中接过速写本,又旋风般冲回楼道,借着走廊的灯光,迫不及待地翻开新的一页,铅笔在纸上飞快地划动,勾勒出那个刻在他脑海里的身影。
铅笔在纸面上沙沙作响,线条流畅地勾勒出路灯的光晕,和光晕下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江临画得很快,几乎是一种本能般的宣泄,要将脑海里那个挥之不去的影像固定下来。
可是,当人物的轮廓逐渐清晰,他笔尖的速度却慢了下来。
他盯着画纸上那张过分规整、冷静的侧脸,一种熟悉的、混杂着费解和烦躁的情绪,再次浮了上来。
他其实一直不太理解沈既白。
在江临的世界里,规则是用来打破的,界限是用来跨越的。人生苦短,就该尽情体验,用最浓烈的色彩去涂抹,哪怕最后是一片狼藉的抽象,也好过一张苍白工整的打印稿。
而沈既白,简直就是“无趣”和“刻板”的代名词。他像一台被输入了“完美学生”程序的精密仪器,每一步都走在预设的轨道上,连衬衫纽扣都要扣到最上面一颗,仿佛稍微泄露一点活人的气息,都会导致系统崩溃。
江临最初去招惹他,很大程度是源于这种不理解所带来的挑衅欲。他想看看,这台仪器如果被投入一颗名叫“江临”的病毒,会不会宕机,会不会出错,会不会露出点不一样的表情。
他解他的风纪扣,在他课上扔纸条,用那种他明明最游刃有余的、近乎“魅魔”的姿态去撩拨他……所有这些,都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好奇——他想撕开沈既白那层完美的假面,看看下面到底有没有一个活生生的、会哭会笑的人。
可是,事情的发展偏离了他的预设。
沈既白是会窘迫,会僵硬,甚至会被他逼得耳根泛红,落荒而逃。但他没有崩溃,更没有失态。他的规则像某种极具韧性的防御系统,在受到冲击后,会以一种更复杂、更精密的方式重新组织起来。
比如,他没有拒绝补习,而是设定了时间地点;他没有接受那颗糖,却也没有再扔掉;他没有答应以后继续补习,却用“看我时间”留下了余地;而今晚,他甚至……用那种近乎犯规的、冷静的方式,回应了他对“自由”的试探。
沈既白没有按照江临预想的任何一种剧本走。
他没有变得有趣,他依然是那个一丝不苟、遵守规则的沈既白。可他这种在规则之内,不动声色地、精准地给予回应的方式,却比任何直白的混乱,都更让江临感到心烦意乱。
江临放下笔,有些烦躁地揉了揉头发,盯着画纸上那双被他画得过分冷静的眼睛。
他发现自己开始不满足于只是“撕开假面”了。
他开始想知道,是什么样的“程序”编写出了这样的沈既白?他那看似坚不可摧的规则堡垒内部,究竟是怎样的一番光景?那些偶尔泄露出的、细微的波动,又代表着什么?
“看不懂……”江临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拂过画纸上沈既白的喉结位置,那里,他曾亲手弄松过一颗纽扣。
回到宿舍,他又重新拿起铅笔,在画纸的角落,飞快地写下一行小字,然后合上速写本,将其塞到枕头底下。
窗外,宿舍楼的熄灯铃响了。
黑暗笼罩下来,江临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毫无睡意。他清晰地感觉到,某种他无法掌控的、名为“沈既白”的课题,已经强势地入侵了他的世界。而这个课题,比他遇到过的任何物理难题,都要复杂。
在那本合上的速写本角落,那行新鲜的字迹是:
「规则悖论:他越遵守规则,我越想犯规。」
而此刻,已经回到家中的沈既白,正站在书桌前,安静地将那颗浅绿色的薄荷糖,从笔袋里拿出来,放进了书桌的一个抽屉里。
“咔哒”一声轻响,盒盖合上。
仿佛也将他心中某个悄然松动的开关,轻轻合拢,藏匿于无人可见的深处。窗外,是福建九月依旧喧闹的、漫长的夏末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