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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求学 ...

  •   国子监,对于大多数勋贵子弟而言,是结交人脉、镀金混日子的地方。但对于沈知非,这里是他唯一可能抓住的、改变命运的机会。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青衫,坐在学堂靠后的位置。

      然而,现实很快给了他沉重一击。

      授课的博士是一位姓王的老学究,学问是好的,但讲话声音不高,且习惯微微低着头,视线大多落在前排那些家世显赫的学子身上。对于坐在后排、右耳几乎失聪的沈知非来说,那声音传到左耳时,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夹杂着周围细微的杂音,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不断晃动的水膜。

      他努力集中精神,伸长脖子,试图捕捉每一个音节。可往往是听清了上半句,下半句就淹没在了翻书声、咳嗽声或是旁边人的窃窃私语中。一节课下来,他听得满头大汗,脑子里却只留下一些支离破碎的词句,根本无法串联成完整的知识。

      “沈知非!”王博士忽然点了他的名字。

      沈知非猛地一惊,慌忙站起身。他根本没听清刚才博士问了什么!周围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有好奇,有漠然,更有沈知衡和赵霖那几人毫不掩饰的嘲弄。

      他脸颊瞬间烧了起来,手心沁出冷汗,嘴唇嗫嚅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种熟悉的、如同溺水般的无助感再次将他淹没。他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在家塾里,因为听不清而被嘲笑“小聋子”的场景。

      “怎么?答不上来?”王博士皱了皱眉,语气带着不悦,“上课需得专心听讲!”

      沈知衡在一旁阴阳怪气地低声道:“废物就是废物,来了国子监也是丢人现眼。”

      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

      沈知非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来压制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屈辱和愤怒。他低下头,声音干涩:“学生……学生愚钝,未曾听清……”

      王博士见他态度还算恭谨,脸色稍霁,挥了挥手:“坐下吧,认真听讲。”

      沈知非僵硬地坐下,感觉背上如同有无数根针在扎。接下来的课,他更加努力地去听,却收效甚微。右耳那片死寂的喧嚣,此刻仿佛在嘲笑他的徒劳。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数日,沈知非几乎要绝望了。他带来的书本早已预习过多遍,可课堂上的讲授与他自学的理解常常对不上,让他愈发困惑。

      转机出现在一位新来的经学博士——姓林,名文渊。

      林博士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容清瘦,眉眼温和,即使眼角有了细纹,依旧能看出年轻时的俊朗风姿,如今更添了几分儒雅沉稳的气度。他讲课不疾不徐,声音清朗,最重要的是,他习惯在讲堂上缓缓踱步,目光会扫过整个学堂,包括坐在后排的沈知非。

      第一次听林博士讲课,沈知非就发现,当林博士走到他附近时,他能比较清晰地听到他的声音!那一刻,他几乎要喜极而泣。

      他更加专注地盯着林博士,不仅听,更努力地看。看他的口型,看他嘴唇的张合。

      有一次课后,林博士布置了一篇策论的题目。其他学子纷纷议论着散去,沈知非却坐在原地,眉头紧锁。他隐约听到林博士说了“藩镇”和“对策”,但具体的要求和角度,他没能完全听清。

      他急得额角冒汗,下意识地重复着记忆中林博士最后的口型,试图猜出完整的句子。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沈知非?可是对课业有疑问?”

      沈知非猛地抬头,看到林博士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正站在他课桌旁,关切地看着他。

      他慌忙站起身,脸颊因窘迫而泛红,支吾着不知该如何解释。难道要告诉先生,自己没听清吗?那会不会又被认为是怠惰或愚笨?

      林博士看着他这副焦急又难以启齿的模样,心中了然。他并没有在课堂上当着众人的面询问,而是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过来。他放缓了声音,耐心地重复了一遍策论的要求,甚至更加详细地解释了需要注意的重点。

      沈知非感激得几乎要落下泪来,连连道谢。

      林博士看着他清瘦的脸庞和那双努力掩饰却依旧透露出不安的清澈眸子,心中微动。他温和地问道:“我看你平日听课似乎有些吃力,可是……有什么难处?”

      沈知非犹豫了片刻。母亲的叮嘱犹在耳边,让她不要暴露自己的缺陷,以免招来更多的欺负。可是……林博士的眼神那样温和,那样真诚。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很低,却清晰地说道:“回先生,学生……右耳失聪,听课……时常听不真切。”

      林博士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更深的理解和怜惜。他点了点头,并未多问缘由,只是温声道:“原来如此。日后若课堂上未能听清,可于课后单独来问我。学问之事,贵在求真,不必因此拘束。”

      这番话,如同寒冬里的一缕暖阳,照进了沈知非冰封的心田。他鼻子一酸,重重地点了点头:“多谢先生!”

      自那日后,沈知非的学习状态有了改善。他依旧坐在后排,但当林博士讲课时,他会更加专注地观察他的口型。晚上回到听竹苑,他甚至会对着母亲留下的一面模糊铜镜,反复练习、模仿白日里看到的、那些重要的口型,试图将它们与听到的模糊音节对应起来。

      这是一个极其艰难的过程。需要超乎常人的专注力、记忆力和推断能力。但他没有放弃。渐渐地,他发现自己能通过口型,猜出大部分林博士讲授的内容。虽然做不到百分百准确,但比起之前如同听天书的状态,已是天壤之别。

      由于听力障碍,沈知非在课堂上的即时应答始终是他的弱项。有时被其他先生点名,他依然会因为紧张和听不清而表现不佳,引来不少轻视的目光。

      但他在笔试和诗词文章上的才华,却逐渐显露出来。

      他的策论,观点独到,引经据典,逻辑清晰,虽然有时因为听课不全而略显偏颇,但那份敏锐的洞察力和扎实的文学功底,却让阅卷的先生们刮目相看。尤其是林博士,对他的文章更是赞赏有加,常常亲自批注,写下鼓励的评语。

      他的诗词,清丽婉约,意境深远,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郁和通透,在一些小范围的文会上,偶尔流出几首,也能引起一番赞叹。

      沈知非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战场。他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阅读和写作中。谢云朔会想方设法为他搜罗各种书籍,有些甚至是难得的孤本。在书本的世界里,他是自由的,平等的,可以尽情汲取知识的甘泉。

      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科举高中。

      不是为了光耀门楣,而是为了母亲。

      母亲病重时,常常拉着他的手,泪眼婆娑:“非儿,娘这辈子最大的念想,就是看着你出息……可惜,娘怕是等不到了……”她浑浊的眼里充满了担忧,“这府里……娘走了,他们怕是容不下你……若是……若是实在艰难,你就……就跑吧,离开这里,找个地方,当个布衣百姓,安安稳稳过日子也好……”

      沈知非紧紧握着母亲枯瘦的手,心中酸楚无比。他如何能跑?一个失聪的庶子,身无分文,离开沈府,在外面又能活几天?

      他只能拼命读书。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科举上。他幻想着,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哪怕只是得个同进士出身,也能谋个一官半职,有了俸禄,就能把母亲接出去,让她安享晚年,再不用看人脸色,再不用担惊受怕。

      这个愿望,成了支撑他在国子监艰难求索、在沈府忍气吞声的全部动力。

      他比任何人都用功。夜深人静,听竹苑的灯火常常亮到很晚。他反复揣摩经典,练习策论,推敲诗词。右耳听不见,他就用眼睛看,用脑子记,用手写。身体的缺陷没有让他沉沦,反而激发出他更加强烈的斗志。

      然而,没等他参加科举,母亲便没能熬过去,撒手人寰。

      母亲的离去,带走了沈知非生命中最后一点暖色,也几乎击碎了他所有的希望。他跪在灵前,感觉自己的心也随着那具棺木,一同被埋入了冰冷的地下。

      科举,还有什么意义?

      他为之奋斗的目标,已经不在了。

      那份为了母亲而读书的炽热心情,终究是冷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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