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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桂花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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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天气晴好。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将店内映照得明亮温暖,空气里弥漫着刚出炉的黄油曲奇甜香。沈霖在柜台后擦拭杯子,沈嵘则在后厨皱着眉头,试图改良一款总是打发不到理想状态的奶油配方——心情依旧算不上好,但至少表面看起来比前几日那副随时要炸的样子平和了些。
风铃声响起。
沈嵘头也没抬,以为是顾客。直到他听见沈霖带着点疑惑的声音:“你好,请问找谁?”
一个细细软软、有些怯生生的女声传来:“请问……沈嵘先生在吗?”
沈嵘手上的动作一顿。这声音……有点耳熟。
他擦了擦手,掀开门帘走出去。目光落在柜台前的女孩身上时,微微一愣。
是叶恨水。
她今天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浅蓝色连衣裙,样式简单,但很整洁。蓬松微卷的长发被一根简单的深蓝色发绳松松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苍白却清秀的小脸。她手里拎着一个干净的白色布袋,看见沈嵘出来,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有些紧张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布袋的带子。
“是你?”沈嵘挑了挑眉,语气算不上热情,但也没了雨夜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他注意到她脚上换了一双干净的白色帆布鞋,走路姿势正常,看来脚踝好得差不多了。
“嗯……沈先生,”叶恨水抬起头,鼓起勇气看向他,脸颊微红,把手里沉甸甸的布袋双手递过来,“我来还你的外套和伞……还有,那天你给我的钱,我用了一部分买药,剩下的都在这里了。”布袋里,叠得整整齐齐的黑色外套露了一角,旁边是那把旧黑伞,还有一小卷用皮筋扎好的零钱。
沈嵘没想到她真的会特意找过来还东西,毕竟他当时说了“丢了就行”。他接过布袋,手感很轻,除了他原来的东西,似乎没多出什么。他随手把布袋放在旁边的高脚凳上,目光在她脸上扫过,她看起来气色比那晚好了一些,但眼底仍有一层淡淡的青黑,像是没睡好。
“脚好了?”他问,语气依旧平平。
“嗯,好多了,谢谢沈先生关心。”叶恨水点头,声音细细的。
“行,东西送到了,还有事吗?”沈嵘没什么闲聊的兴致,尤其店里可能随时来客人,他还惦记着后厨那盆不听话的奶油。
叶恨水咬了咬下唇,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从随身背着的那个看起来用了很久、边角有些磨损的帆布包里,小心翼翼拿出一个用干净手帕包着的小包裹。
“这个……是我自己做的,一点心意,谢谢你那天帮我。”她把手帕包裹轻轻放在柜台上,推到他面前,脸更红了,“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就是一些桂花糖……我、我看你好像是开甜品店的,可能……可能手艺不太好,你别嫌弃……”
自己做的糖?沈嵘看了一眼那个素净的手帕包,又看向叶恨水。女孩垂着眼,睫毛轻轻颤动,手指紧张地蜷缩着,那副小心翼翼生怕被拒绝的样子,让他心里那点不耐烦奇异地消散了些。
他“嗯”了一声,算是收下。“谢了。”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以后晚上走路看仔细点,别又摔了。”
“嗯,我会注意的。”叶恨水小声应着,却没有立刻离开,手指依旧绞着背包带子,像是还有什么话想说,又难以启齿。
沈嵘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还有事?”
叶恨水抬起眼,眼眶微微有些泛红,眼神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疲惫。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沈先生……那天,真的很谢谢你。不只是因为帮我……还因为……”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压抑什么情绪,“那天,是我妈妈的忌日。我心情很不好,又下了那么大的雨,不小心摔了,真的觉得……特别绝望。是你帮了我。”
沈嵘愣住了。他没想到还有这层缘由。难怪那天她哭得那么厉害,除了疼痛和害怕,恐怕更多的是积压的悲伤在雨夜里崩溃。
他看着眼前这个身形单薄、眼神哀戚的女孩,第一次收起了那副吊儿郎当、拒人千里的姿态,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问:“你妈妈……去世很久了?”
叶恨水摇摇头,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下来,但她很快用手背抹去,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没有很久……去年秋天。生病,胃癌,查出来就是晚期了……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还是没留住。”
沈嵘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想到了自己早逝的父母,想到了独自带着妹妹挣扎求生的这些年。同病相怜的感觉悄然滋生。
“那你……一个人?”他问,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些。
叶恨水点点头,又摇摇头,泪水再次涌出,这次她没去擦,任由它们流淌。“本来……还有爸爸。”她的声音哽咽起来,带着深深的痛苦和茫然,“可是妈妈走后没多久,爸爸他……他因为之前给妈妈治病欠了很多债,债主逼得很紧……他一时想不开,就……就跳河了……”
沈嵘瞳孔骤缩,倒吸了一口凉气。父母双亡,父亲还是因为欠债自杀……这女孩的经历,比他想像的还要沉重惨烈得多。他看着她无声流泪、强忍悲痛的样子,胸口莫名有些发闷。
“抱歉,”他干巴巴地说,发现自己并不擅长安慰人,尤其在这种巨大的苦难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我不知道……”
“没关系的,”叶恨水用力摇了摇头,用手背胡乱抹着脸,“都过去了……我现在,挺好的。打点零工,自己租了个小房子,能养活自己。”她努力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但那微微颤抖的肩线和眼底深藏的悲伤,出卖了她。
沈嵘沉默了。他看着柜台上那个小小的手帕包,里面是她亲手做的、或许是为了表达感激而倾注了心意的糖。再看看她洗得发白的裙子和磨损的背包。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在母亲忌日那天的暴雨里,承受着丧亲之痛和债务阴影,却还想着用自己微薄的方式感谢一个只是顺手帮了她一把的陌生人。
他烦躁地耙了一把头发,银色发卡闪了一下。心里那点因为苏缪峥而淤积的戾气和郁闷,在叶恨水平静叙述的惨痛现实面前,似乎变得有些……微不足道,甚至可笑。
“你……”他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好。问她需不需要帮助?以什么立场?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勉强糊口的小店老板。最后,他只憋出一句:“以后……有什么事,如果路过这边,可以进来坐坐。”这大概是他能表达的最大的善意了,虽然听起来依旧硬邦邦的。
叶恨水显然听懂了这份笨拙的好意。她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着沈嵘——这个眉目间带着疤、看起来凶巴巴不好惹,却会在雨夜把外套给她、背她去打车、现在又因为她的话而显得有些不自在的男人。
“谢谢你,沈先生。”她真心实意地说,这次的笑容虽然带着泪痕,却清澈了许多。“真的……谢谢你。”
她又站了一会儿,似乎平复了一下情绪,然后深深鞠了一躬:“那我先走了,不打扰你做生意了。”
“嗯。”沈嵘点点头,看着她转身,纤细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却挺得笔直。走到门口时,她回头,又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感激的笑容,然后推门走了出去。
风铃晃动,清脆的声响在安静的午后回荡。
沈嵘站在原地,半晌没动。他低头,看着柜台上的手帕包,伸手拿过来,解开。里面是几十颗小巧玲珑、色泽金黄的桂花糖,用透明的糯米纸包着,散发出清甜馥郁的桂花香气,混合着麦芽糖的甜腻。
他拈起一颗,剥开糖纸,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桂花的香气萦绕齿颊,手工熬制的糖,甜度恰到好处,带着一丝质朴的温暖。
很普通的糖,甚至比不上他店里任何一款糖果的精致和复杂度。
但他慢慢地嚼着,目光望向窗外叶恨水消失的街道方向,眼神有些复杂。
这个世界,有人开着保时捷、戴着百万名表,用昂贵的甜点和首饰作为精心算计的筹码;也有人,在失去一切、背负着伤痛和债务的泥泞中挣扎,却仍愿意用亲手制作的一包糖,来表达最纯粹的感激。
沈嵘咽下那颗糖,甜意蔓延,心底某个角落,却泛起一丝细微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