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第 10 章 ...
-
盛夏的烈日如同熔化的金子,泼洒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沥青地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知了声嘶力竭地鸣叫着,为这个毕业季奏响最后的挽歌。
江翊禾独自坐在老槐树的阴影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衬衫口袋。里面装着林宥留下的那张纸条,纸张已被反复展开合上太多次,边缘起了毛边。"奶奶病情反复,需住院观察。一切安好,勿念。——宥" 这行字他早已能背下来,可还是忍不住拿出来看,仿佛能从那些略显潦草的笔画里,读出她未曾言明的近况。
树影缓缓移动,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他抬头望着树叶间隙漏下的阳光,想起去年此时,林宥曾在这里画下一幅光影交错的作品。她说夏天的光是有重量的,压得万物低垂,却也滋养着生命。那时她的画笔下,连阴影都透着暖意。
而现在,他只觉得这光刺眼而空虚。
书包里装着准备已久的毕业礼物——一本精心装订的画册。里面收录了这两年他们所有的画作:第一张稚嫩的"太阳下的两个小人",艺术节获奖的《晴空》,还有那幅在工具棚避雨时合作的《雨中的兰花草》。每一幅下面,他都仔细标注了日期和当时的情景。
他原本计划在今天,毕业典礼结束后,郑重地送给她。可现在,典礼已经结束两个小时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滑落,在画册封面上晕开一个小圆点。他急忙用袖子擦拭,动作慌乱得像是弄脏了什么珍宝。这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不是林宥轻快的步伐,而是沉重而拖沓的脚步声。
是林宥的奶奶。老人蹒跚走来,手里提着一个布包,脸上带着疲惫的歉意:"宥宥今天不能来了。她奶奶...情况不太好,在医院守着。"
江翊禾猛地站起来,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他想问很多问题,想表达关心,可嘴唇动了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焦灼和无力感如同热浪般将他淹没。
老人理解地叹了口气,将布包递过来:"这是宥宥让我转交给你的。她说...抱歉不能亲自来道别。"
布包是手工缝制的,针脚细密整齐,用的是林宥常穿的那件淡蓝色裙子的布料。江巾禾双手接过,指尖拂过柔软的布料,仿佛还能闻到上面淡淡的阳光味道。
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架精心折叠的纸飞机和一个古铜色的指南针。
纸飞机的机翼上用铅笔细细地画满了兰花图案,正是她最喜爱也最常画的花。而指南针的背面,刻着一行小字:"心的方向,就是你所在的方向。"
还有一封信。信不长,但字迹工整,像是反复斟酌后写下的:
"翊禾,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经在去往新城市的火车上了。奶奶的病需要更好的医疗条件,父母决定接我们过去一起生活。对不起,没能当面道别,我害怕看见你的眼睛就会失去离开的勇气。
记得你曾经画过的盾牌吗?这些年来,你一直都是我的盾牌。而現在,我也要学着勇敢。
指南针会指引方向,纸飞机会传递思念。无论我飞到哪里,线头永远在你手中。
等一切安顿好,我会给你写信。等我。
—— 永远的林宥"
信纸下方,画着一个简单的笑脸,眼睛部分却有着明显的水渍晕开的痕迹。
江翊禾站在原地,信纸在手中微微颤抖。炎热的夏日忽然变得冰冷,周围的蝉鸣、风声、远处马路上的车流声,全都模糊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他缓缓蹲下身,抱紧了那个装着画册的书包。
奶奶担忧地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宥宥说,让你一定要继续画下去。她会回来的。"
那天晚上,江翊禾彻夜未眠。
他将指南针放在床头,那枚古铜色的指针始终稳稳地指向北方。而纸飞机被小心地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是那本未送出的画册。
月光如水银般泻入房间,他翻开画册,一页页地看着。那些共同度过的时光在纸面上流动:初遇时她递来的纸巾,一起躲雨的工具棚,艺术节上共享的荣光...每一幅画都像一个时光的切片,保存着当时的阳光和空气。
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他拿起笔,开始作画。画的是同一个场景的不同角度:老槐树下,一个男孩仰头望着天空,手中握着一个指南针。天空中有无数纸飞机,它们朝着不同的方向飞去,但每一架的尾部都系着一根看不见的线,线的另一端都握在男孩手中。
他画得很慢,很仔细,直到晨曦微露,才完成这幅名为《牵挂》的画。
第二天,江巾禾去了一趟医院。
消毒水的气味浓烈而陌生,他沿着长长的走廊一间间病房找去,终于在尽头的那间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林宥趴在病床边睡着了,眼下有着明显的黑眼圈。床上躺着一位插着氧气管的老人,呼吸微弱而平稳。
他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安静的睡颜,将带来的一个纸袋放在门口的长椅上。里面是他连夜制作的一本小画册,画的是他们初遇的公园在不同季节的样子。最后一页,他画了一个向北的箭头,下面写了一行字:"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转身离开时,他的脚步异常坚定。
暑假在漫长的等待中缓缓流逝。
江翊禾开始学习说话。每天清晨,他带着林宥留下的纸飞机来到老槐树下,对着空旷的公园练习发声。最初只是破碎的音节,后来是简单的词语,最后是完整的句子。
"天...气...很好。"
"今...天...画了...一幅画。"
"林宥...你...什么时候...回来?"
声音沙哑而陌生,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偶尔有早锻炼的老人路过,会投来诧异的目光,但他不再躲避。他记得她的期望:"一定要继续画下去。" 而他要做的,不止如此。
一个月后,他收到了第一封来信。
信封是淡蓝色的,邮票上的图案是那座遥远城市的标志性建筑。信不长,但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翊禾,展信佳。新家附近有一个公园,也有一棵老槐树,但没有我们的那棵大。奶奶的手术很成功,正在恢复中。新同学很友好,但还没有人懂得纸飞机传递的密语。我每天都在画新的画,等攒够了就寄给你。想你。宥"
随信附着一张速写:窗外的风景,远处高楼林立,近处的窗台上放着一个指南针,指针坚定地指向北方。
江翊禾反复读着那几行字,指尖轻轻抚过信纸,仿佛能透过纸张感受到千里之外的温度。当晚,他铺开信纸,第一次尝试用文字回信。笔尖在纸上停留许久,最终落下的字句简短却真挚:"一切安好,继续画画,等你回来。"
秋叶飘零时,通信已成为他们之间的仪式。
林宥的信件总是准时在每月十五日到达,如同月相一般规律。她描述着新生活的点滴:学校的画室有多大,城市的天空很少能看到星星,奶奶已经能下床走路...字里行间,江翊禾能读出那些未言明的思念和孤独。
而他则用画作回应。画老槐树由绿转黄,画第一场秋雨后的公园,画指南针在月光下的反光。他的语言能力逐渐恢复,但文字依旧简洁,更多的话都藏在画中。
深冬的一个清晨,江翊禾发现指南针的指针微微偏离了方向。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连续几天的观察证实了这一点。指针不再指向正北,而是偏东了约五度。他查阅资料,才知道这是因为地磁北极在缓慢移动。
这种微小而持续的变化让他恍惚间想到了什么。第二天,他画了一幅画:指南针的指针微微偏移,背景是浩瀚的星空。在画的下方,他写道:"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但有些方向永远不会错。"
新年将至时,林宥的来信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翊禾,我们可能要回来了。奶奶坚持要回老家休养,她说那里的水土更适合她。父母经过考虑,决定尊重她的意愿。春天来临时,我就能再次坐在老槐树下,看你新画的画了。"
信纸的末尾,画着一架指向南方的纸飞机。
江翊禾握着信纸,在窗前站了很久。窗外的雪纷纷扬扬地下着,覆盖了整个世界。但他的心中,春天似乎已经提前到来了。
他开始了倒计时。
在日历上一天天划去日子,同时准备一份特殊的礼物。他收集了这一年林宥寄来的所有信件和画作,精心装订成册。在最后一页,他画了两只鸟,一南一北,中间由一道彩虹桥连接。
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冰雪消融,春意初现。老槐树萌发出嫩绿的新芽,如同他们初遇时的样子。
三月的一个午后,江翊禾照常来到老槐树下。指南针放在石凳上,指针依然微微偏东。他翻开画册,开始画今天的老槐树——第一百二十七幅。
脚步声由远及近,轻快而熟悉。他没有抬头,笔尖微微颤抖,在纸上留下一个墨点。
"我回来了。"
声音响起时,江巾禾缓缓抬起头。林宥站在春光里,笑容如初,眼中闪着泪光。她瘦了些,高了些,但眼神中的温暖和坚定丝毫未变。
江翊禾张了张嘴,那个在心底练习过无数次的名字终于脱口而出:
"林...宥。"
声音不大,有些沙哑,却清晰无误。
林宥愣了一下,随即笑容在脸上绽开,如同春日第一朵绽放的花。她快步走上前,在他身边坐下,就像过去千百次那样自然。
"你的声音,"她轻声说,"很好听。"
阳光透过新生的树叶,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传来麻雀的啁啾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新芽的清香。
江翊禾从书包里拿出那份准备已久的礼物,递到她面前。林宥接过,一页页翻看着,眼眶渐渐湿润。
"我也有礼物给你。"她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十二架精心折叠的纸飞机,代表他们分别的十二个月。每架纸飞机上都标注着日期和地点,记录着她这趟远行的心路历程。
他们交换了礼物,也交换了这些月分离的故事。话语时而流畅,时而沉默,但默契依旧。当夕阳西下,将天空染成橘红色时,林宥拿起那架最初的信使纸飞机,轻轻一掷。纸飞机在夕阳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朝着老槐树的方向飞去。
江翊禾看着纸飞机消失的方向,轻声说:"欢迎回家。"
林宥微笑着指向胸口:"这里的方向,从来没有变过。"
夜幕降临,繁星初现。他们并肩坐在老槐树下,如同过去无数个日子一样。分别的时光仿佛被压缩成薄薄的一页,轻轻翻过。而新的章节,正随着春风悄然展开。
指南针依旧微微偏东,但心的方向,始终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