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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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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的第一个清晨,江翊禾在生物钟的驱使下准时醒来。窗外,麻雀在枝头啁啾,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带。他习惯性地伸手摸向床头的书包,指尖触到冰凉的帆布时才猛然想起:学期已经结束了。
一种奇异的空虚感漫上心头。
外婆在厨房准备早餐,锅碗碰撞声间杂着轻声的哼唱。看到他起床,外婆有些惊讶:“放假了怎么不多睡会儿?”
他摇摇头,默默走到书桌前。毕业证书被外婆仔细地压在玻璃板下,旁边是艺术节二等奖的奖状。两张纸并排躺着,像是对六年时光的总结。
林宥不在的这个夏天,显得格外漫长。
他依旧每天去公园,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凳上。露水打湿的石面冰凉,空气中飘着青草被晒热后特有的清香。没有林宥在身边,连蝉鸣都显得单调了许多。
他翻开素描本,笔尖在纸上游移,却不知该画什么。最终只画了一片空荡荡的长椅,长椅的阴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第三天,他在石凳上发现一张折叠的纸条。展开,是林宥工整的字迹:
“奶奶病情反复,需住院观察。一切安好,勿念。——宥”
字迹有些潦草,最后一道笔画拖得很长,像一声来不及收尾的叹息。他小心地将纸条夹进素描本扉页,指尖在那行字上停留了很久。
一周后,他终于在公园等到了她。
林宥瘦了些,脸色苍白,眼下的乌青格外明显。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连衣裙,裙摆被晨风吹得微微晃动。
“你来了。”她声音很轻,带着疲惫。
江翊禾急忙从石凳上站起来,不小心碰翻了脚边的画具盒。铅笔滚了一地,他手忙脚乱地去捡,耳根微微发红。
林宥蹲下身帮他收拾。捡起一支素描铅笔时,她注意到笔杆上多了一道深刻的划痕——那是他等待时无意识刻下的。
“奶奶情况稳定了。”她轻声说,“只是还需要住院一段时间。”
他点点头,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外婆做的桂花糕,还带着体温。
两人并肩坐在石凳上分享糕点。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她小口吃着,嘴角沾了点糕屑。江翊禾下意识伸手想帮她擦掉,却在半空停住,转而指了指自己的嘴角。
林宥会意,脸微微一红,用手背擦去糕屑。
这个夏天,他们的见面变得不确定。
有时连续三天都能见到,有时整整一周都等不到人。林宥的脸色时好时坏,就像她奶奶的病情一样起伏不定。
江翊禾开始留意医院的方向。每次路过,都会抬头望一眼住院部那些密密麻麻的窗户,猜测哪一扇后面有她的身影。
七月中旬的一个午后,暴雨突如其来。他抱着画具跑到工具棚躲雨,却发现里面已经有人——林宥蜷缩在角落,肩膀微微颤抖。
他轻轻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雨点砸在铁皮屋顶上,声音大得吓人。
“奶奶今天...又不好了。”她声音哽咽,“医生说...可能要转院。”
雨水顺着棚檐流下,形成一道水帘。工具棚里光线昏暗,只有她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江翊禾默默递过手帕。浅蓝色的棉布手帕,洗得发软,角上绣着朵小小的兰花——正是她之前送他的那块。
林宥接过手帕,把脸埋进去深深呼吸。上面有阳光和肥皂的干净味道。
雨停时,她已经平静下来。眼睛还红着,但嘴角有了浅浅的弧度:“谢谢你。”
他在素描本上画了一朵在雨中绽放的花,花瓣上滚着水珠,却依然挺立。
八月来临,暑气更盛。
知了没完没了地叫着,柏油路面被晒得发软。林宥带来的消息越来越让人不安:父母在考虑把她接去他们工作的城市读初中。
“他们说...那里的教育资源更好。”她折着一片槐树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江翊禾正在调色的手一顿,颜料在调色盘里晕开一团浑浊的灰。他想起班主任说过的话,想起父母偶尔打来的、带着陌生口音的电话。
这个世界总是有那么多“更好”的地方,而他们所在的位置,似乎永远都不够好。
他放下画笔,在素描本上新的一页画了两个小人站在岔路口。一条路通向繁华的城市,高楼林立;另一条路是熟悉的公园,老槐树静静伫立。
林宥看着画,久久没有说话。最后,她在老槐树下添了一盏路灯,灯光温暖地笼罩着树下的长椅。
(就算要走,这里永远亮着一盏灯。)
八月中旬,危机真正来临。
连续三天,林宥没有出现。石凳上积了灰尘,连常来的麻雀都显得焦躁不安。
第四天清晨,江翊禾在槐树下发现一个信封。没有署名,但他认得那是林宥的笔迹。信封里是一张车票的复印件:目的地是那个遥远的城市,出发日期是三天后。
他握着那张薄薄的纸片,手指微微发抖。阳光突然变得刺眼,知了的叫声尖锐得让人心烦。
他在石凳上坐到日头西斜。素描本上画满了杂乱无章的线条,像他此刻的心情。
傍晚时分,他终于起身,走向那个从未独自踏足的地方——林宥家所在的巷子。
巷子比想象中更窄更暗。
空气中弥漫着老旧小区特有的潮湿气味。他站在巷口犹豫了很久,直到路灯一盏盏亮起。
最终,他鼓起勇气走进去。在第三個转角,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林宥正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抱着膝盖发呆。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到他的瞬间,眼睛明显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
“你来了。”她声音沙哑。
他点点头,在她身边的台阶上坐下。水泥台阶还带着白天的余温。
两人沉默地坐着。远处传来电视节目的声音,还有谁家炒菜的香味。这些日常的声响,反而让此时的沉默更加沉重。
“奶奶需要更好的治疗。”林宥突然开口,声音很轻,“爸爸妈妈说...那边的大医院更靠谱。”
她折着衣角,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们给我看了新学校的照片...操场很大,教学楼很新...”
江翊禾安静地听着。月光洒在她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他注意到她手腕上多了一条红绳,编得很粗糙,像是自己编的。
“可是...”她的声音哽咽了,“那里没有老槐树,没有工具棚,没有...”
没有你。
最后三个字她没有说出口,但江翊禾听懂了。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手腕上的红绳。
林宥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月光下,她的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
“我...”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他突然站起身,向她伸出手。林宥愣了一下,把手放在他掌心。他轻轻一拉,带着她往巷子外跑去。
夜风迎面吹来,带着夏末的凉意。
他们一路跑到公园,在老槐树下停下。月光把树影投在地上,像一幅巨大的水墨画。
江翊禾从书包里掏出素描本,快速翻到空白的一页。月光很亮,足够他作画。他画了两个小人,手拉手站在星空下。星空画得特别详细,每一颗星星都精心点缀。
然后在星空的正中央,他画了一架纸飞机,飞机尾部拖着长长的线,线的两端分别系在两个小人的手腕上。
画完,他指了指纸飞机,又指了指遥远的南方天空。
林宥看着画,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但她这次是在笑,嘴角弯成一个温暖的弧度。
“好。”她轻声说,“我们写信。”
月光静静洒落,将两个人的影子融合在一起。今夜无人入眠,但明天,太阳依旧会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