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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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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节的金色奖状,被江翊禾小心翼翼地压在书桌的玻璃板下。午后阳光斜照,奖状上“一等奖”三个字折射出细碎的光芒,映在墙上,像一道无声的宣言。
他变得比以前更安静了,但那种安静里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走过学校走廊时,会有不熟悉的同学投来目光,低声说“看,那就是画《晴空》的江翊禾”。他依旧低着头快步走过,但攥着书包带的手,不再像以前那样因为紧张而指节发白。
林宥是第一个发现这种变化的人。
艺术节后的第一个周末清晨,老槐树下,她像往常一样摊开绿色格子本,却迟迟没有下笔。目光不时瞟向公园入口,铅笔在指尖转了一圈又一圈。
当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时,她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微微睁大——江翊禾没有像往常那样背着画具包,而是抱着一个颇有分量的木质画箱。
“这是...?”她用口型无声地问。
江翊禾把画箱轻轻放在石凳上,打开卡扣。里面整齐排列着全套专业水彩颜料、不同型号的画笔,还有一叠厚重的水彩纸。最上面放着一张小卡片,上面是班主任娟秀的字迹:“继续画你眼中的世界。”
林宥的指尖轻轻抚过颜料管上精美的标签,群青、钴蓝、永固玫红...这些颜色在她的铁皮糖果盒里,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分量。她抬起头,眼中闪着惊喜又复杂的光。
江翊禾拿起一管柠檬黄,轻轻放在她手心。然后指指天空,指指树梢,最后指指她调色盘上那抹总是最先用完的黄色。
(以后,你可以尽情画阳光了。)
新的画具带来了新的可能,也带来了看不见的重量。
美术课上,老师不再让他随堂涂鸦,而是正式邀请他加入学校美术小组。“你的《晴空》被选送参加市里的比赛了。”老师的声音带着欣慰,“评委特别赞赏画中传递的情感。”
全班同学的目光齐刷刷投来,江翊禾感觉脸颊发烫。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最终只是深深鞠了一躬。坐回座位时,他发现手心全是汗。
下课铃响,他逃也似的离开教室。在楼梯转角,遇见了等在那里的林宥。她什么也没问,只是递过来一颗薄荷糖,糖纸在她掌心闪着细碎的光。
他们开始尝试画更大、更复杂的作品。
江翊禾调色时,林宥会在一旁研磨颜料块,看着清水如何一点点释放出颜色的灵魂。她教他如何用水的多少控制晕染的边界,他教她如何用明暗表现物体的体积。
有时他们会为一片叶子的颜色争论——用眼神和笔触争论。林宥认为新生的叶子应该更黄一些,江翊禾却坚持要加少许群青表现背光处的冷调。最后折中的结果往往意外地好看,像被春雨洗过的嫩叶在阳光下舒展。
这样的和谐在周四下午被打破了。
江翊禾被美术老师叫去办公室讨论参赛作品的装裱事宜。回来时,夕阳已经西斜,老槐树下空无一人,石凳上放着一幅未完成的画。
画的是雨后的池塘,荷叶上滚着水珠,一只蜻蜓停驻荷尖。色彩晕染得极好,水珠晶莹剔透,可蜻蜓的翅膀只画了一半,像是作画的人突然被什么事叫走了。
他在画旁等到天色完全暗透,林宥也没有出现。这是两个月来的第一次。
第二天清晨,他早早来到老地方。露水打湿了石凳,那幅未完成的画还放在原处,被晨露洇开了边缘。他小心地揭起画纸,在背面发现一行小字:“奶奶病重,住院了。”
字迹潦草,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一声来不及收住的叹息。
整整一周,老槐树下只有他一个人。他继续完成那幅《雨荷》,在蜻蜓翅膀上添了林宥最喜欢的金色纹路。每天离开前,他都会把当天的画压在石凳显眼处,用鹅卵石压好。
周五放学时,他在校门口看见了林宥的奶奶。老人瘦小的身影在风中显得格外单薄,手里紧握着医院的缴费单。
“宥宥这周都没好好吃饭。”奶奶的声音沙哑,“医院学校两头跑,昨晚趴在病床边写作业,写着写着就睡着了...”
江翊禾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水泥地上有只蚂蚁正在搬运饼干的碎屑。他想起外婆说过,林宥的父母常年在外,奶奶是她唯一的依靠。
他忽然跑向街角的面包店,用准备买新画纸的钱买了两个刚出炉的肉松面包,小心装进书包最里层。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浓得刺鼻。走廊很长,两旁病房里传来断续的咳嗽声和呻吟。他在护士站比划了好久,才找到奶奶说的病房号。
门虚掩着,他看见林宥侧坐在病床边的矮凳上,病床上躺着插氧气管的老人。林宥正用棉签蘸水,轻轻湿润奶奶干裂的嘴唇。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窗台上放着她的绿色格子本,翻开着最新的一页,画着病房的窗户。窗外不是医院灰白的墙壁,而是他们熟悉的公园,老槐树下两个小人并肩坐着,共披一身阳光。
江翊禾没有进去。他把面包轻轻放在门口的长椅上,退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他拿出速写本,快速画下这个黄昏:长长的医院走廊,尽头的病房门缝里漏出暖光,光中有个小小的、坚定的身影。
他在画纸边缘写上日期,轻轻塞进门缝。
周一的清晨,他远远看见老槐树下有个熟悉的身影。林宥抱着膝盖坐在石凳上,晨风吹动她有些凌乱的刘海。身边放着她的画具盒,还有一本厚厚的病历。
他快步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两人沉默地看着晨光一点点爬过树梢。
许久,林宥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她这周在病房里画的速写:输液瓶滴下的水珠、窗外掠过的飞鸟、奶奶睡着时起伏的胸口。每一张画都在角落标注着时间,像一份疼痛的日记。
她指指最新的一张,画的是凌晨四点的病房窗口,启明星刚刚升起。下面有一行小字:“奶奶说,想看我们的画拿大奖。”
江翊禾感觉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翻开画箱,取出一张最大的水彩纸铺在石凳上。调色,蘸水,起笔。
他画的是医院那个黄昏的走廊,但这一次,他让阳光洒满整个画面,让病房的门完全敞开。门内,病床上的老人安详地睡着,床边的女孩握着她的手,两个小小的身影被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
画到一半,他停下笔,看向林宥。
林宥接过画笔,在画面右下角添上一本摊开的画册。画册上,是两个小人共撑一把开满兰花的伞,伞面上星星点点,是艺术节那晚真实的星空。
这幅合作完成的画,被他们命名为《晨光与夜航》。
交稿截止日前夜,江翊禾在画室待到很晚。他小心地裱好画作,在作品说明卡上一笔一画地写下:“献给所有在黑夜中等待黎明的人。”
这是他第一次为画作配文。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抬头看向窗外,发现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点敲打着画室的玻璃窗,像无数轻柔的鼓点。
雨幕中,他看见教学楼门口有个熟悉的身影。林宥撑着一把蓝色的伞,伞面上印着小小的云朵——正是他送她的那把。她安静地站在那里,像在等待一个已知的答案。
他抱起装画的纸筒跑下楼。雨很大,他站在屋檐下,头发和肩膀很快被打湿。林宥把伞往他那边倾了倾,伞下的空间突然变得很小,能听见彼此清晰的呼吸声。
去邮局的路上,他们共撑一把伞。雨很大,伞很小,他小心地保持着距离,左肩还是湿透了。路过街角时,林宥突然停下,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纸包。
里面是两颗奶糖,糖纸有些融化,黏糊糊地粘在糖上。“奶奶今天能喝粥了。”她轻声说,声音混在雨声里,几乎听不见。但他听见了。
市赛结果公布那天,全校都在宣传栏前围观。二等奖的名单里,《晨光与夜航》赫然在列。班主任高兴地要他在周会上分享创作心得。
这一次,江翊禾没有逃开。他站在讲台上,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手心不断冒汗。目光扫过教室后排,看见林宥安静地坐在角落,对他轻轻点头。
他深吸一口气,举起准备好的画板。上面不是文字,而是一幅简单的漫画:两个小人共撑一把伞,伞不断变大,最后变成一片晴空。晴空下写着一行字:
“谢谢你们,让我听见世界的声音。”
掌声响起时,他第一次发现,有些无声的表达,也能震耳欲聋。
放学后的公园被夕阳镀成金色。林宥从书包里拿出市赛的获奖证书,小心地抚平卷起的边角。证书右下角,评委的评语写着:“于无声处听惊雷。”
她把证书对折,折成一只纸飞机的形状。然后拉起江翊禾的手,跑上公园的小山坡。
纸飞机在夕阳中划过一道弧线,载着那个夏天的秘密,飞向开满鲜花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