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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别跟他说见过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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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时间,能改变的东西很多。
比如,我能把烟彻底戒了,一口不碰。不是靠意志力,是忙的,也是觉得没意思了。以前抽烟是为了压住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想某个人的痒劲儿,现在……忙得脚不沾地,连烦躁的时间都没有。心里那个洞,好像被日复一日的代码、项目、会议给填平了,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
再比如,我居然真的考上了C大计算机系,还一路读完了研,现在留在了C市,进了一家不算顶尖但发展不错的科技公司,成了个每天和代码死磕的程序员。朝九晚九?那是理想状态。通宵赶项目进度才是家常便饭。头发倒是还□□地茂密着,就是黑眼圈快成了半永久,靠咖啡续命。
C市的夏天还是那么热,湿漉漉的闷,像一块湿毛巾糊在脸上。我穿着皱巴巴的T恤大裤衩,人字拖,顶着一头乱毛,坐在公司楼下的24小时便利店门口,咬着快化掉的可爱多,对着手机屏幕上的报错信息运气。刚结束一个通宵的调试,脑子像一团浆糊,急需糖分和冷气救命。
“操……”低骂一句,舔掉快滴到手上的奶油,手机震动起来。是江昊那小子。
“喂?有屁快放,爹忙。”我没好气地接起来。
“商哥!商爸爸!救命啊!”江昊的鬼哭狼嚎从听筒里炸开,“我们公司那破系统又崩了!客户那边等着要数据!运维那帮孙子搞不定!您老行行好,远程支援一下?价格好说!跪求!”
“滚蛋!老子刚通宵完!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笑骂,心里却有点得意。江昊这小子,大学读了个三流商学院,出来跟他爹倒腾建材,不知怎么混上了信息化,公司系统三天两头出问题,我成了他的御用“消防员”。
“别啊商哥!亲哥!晚上‘夜焰’!我请!随便喝!再把张明远、贺让他们叫上!王言那小子昨天也回C市了!”江昊开始利诱。
“夜焰”是C市新开的一家酒吧,贵得离谱,是江昊这种暴发户最爱显摆的地方。我啧了一声:“行吧,地址发我。一个小时后到。先打钱。”
“得嘞!商哥万岁!”江昊屁颠屁颠挂了电话。
看着到账提示,我心情好了点。把最后一口冰淇淋塞进嘴里,冰得脑仁疼。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骨头嘎嘣响。七年,当初一起翻墙逃课、在烧烤摊吹瓶的兄弟们,也散落各地,为生活奔波。张明远在老家考了公务员,日子安稳;贺让子承父业,在A市开了家修车行;王言最出乎意料,跑去搞了户外摄影,满世界跑,晒得跟炭似的。也就江昊,还在C市,隔三差五组局,把我们这些“社会闲散人员”聚在一起,胡吃海喝,吹牛打屁,好像青春还没散场。
只有一个人,彻底失去了联系。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谢怀意。
这个名字,像一颗被埋得很深的种子,平时想不起来,一旦有点由头,就会悄无声息地冒个尖,扎一下心,不疼,就是有点……空落落的。
高考后,我如愿考到了C市。报道那天,我几乎把C大新生名单翻烂了,没有他的名字。后来托人打听过,说他转学后去了B市,高考成绩很好,但具体去了哪所大学,没人知道。他就像刻意抹去了所有痕迹,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头两年,不甘心过,也试图找过。但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毫无回响。慢慢的,也就接受了。也许他有了新生活,不想再被打扰。也许那段短暂的、像偷来一样的感情,对他而言,只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插曲。重活一世,能改变他的命运,让他好好活着,也许……就已经是最大的圆满了。至于其他的,强求不来。
只是偶尔,在深夜加班结束,一个人走在回出租屋的空荡街道上;或者在某个似曾相识的雨天,闻到空气里湿润的泥土气息时,那个穿着干净校服、微微低着头、耳根泛红的清瘦身影,还是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然后心里会泛起一丝极淡的、类似遗憾的情绪,很快又被忙碌的生活冲散。
我甩甩头,把这点矫情甩开。成年人的世界,没那么多时间伤春悲秋。搞钱,活着,偶尔和兄弟喝酒吹牛,才是正经事。
几乎在同一时间,B市。秋意已浓,天空是一种澄澈高远的蓝。
谢怀意裹着米色的薄风衣,走出实验室大楼。他刚结束与导师的讨论,关于他即将负责的一个新项目的数据模型。鼻梁上架着金丝边眼镜,衬得他皮肤更白,气质清冷沉静。七年时间,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和怯懦,多了份书卷气的从容和不易接近的疏离感。只是眉眼间那份天然的安静和偶尔流露的游离感,依旧没变。
“怀意,一起去食堂?”同组的师姐从后面追上来。
“不了,师姐,我回公寓吃点就好,还有些资料要整理。”谢怀意礼貌地笑了笑,声音温和但带着距离。
“好吧,那你别太拼,注意休息。”师姐早已习惯他的独来独往,摆摆手先走了。
谢怀意独自走向校门。他习惯性地避开人流密集的路线,选择绕一段远路,穿过一片相对安静的小树林。阳光透过开始泛黄的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脚步不疾不徐,心里却在想着刚才导师提到的项目合作方,似乎有C市的企业。C市……他睫毛颤了颤,很快又恢复平静。只是一个地名而已,与他无关。
就在他即将走出树林时,脚步猛地顿住。前方不远处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那人穿着简单的黑色夹克,身形高瘦,坐姿却有些散漫,一条长腿随意伸着,手指间夹着根没点燃的烟,只是放在鼻尖轻轻嗅着,侧脸线条冷硬,眼神望着远处,没什么表情。
钟薛楼。
谢怀意身体瞬间僵住,血液好像都凝固了。几乎是本能反应,他立刻想转身,想躲开,想当作没看见。七年了,他刻意避开所有可能与过去产生交集的人和事,尤其是……与那个人相关的人。
但已经晚了。
在他脚步挪动的前一秒,钟薛楼似乎有所感应,转过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他。那双眼睛,还是和高中时一样,没什么温度,像淬了冰,看人的时候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了几秒。
谢怀意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风衣口袋。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起来,带着一种久违的、类似恐慌的情绪。
钟薛楼看着他,脸上没什么意外的表情,只是极轻地挑了下眉梢,然后,把手里的烟随手丢进旁边的垃圾桶,站起身,朝他走了过来。步伐沉稳,不紧不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谢怀意。”钟薛楼在他面前站定,声音不高,带着点惯有的冷感,“巧。”
“……钟薛楼。”谢怀意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发干,“好……好久不见。”
“嗯。”钟薛楼应了一声,目光在他脸上扫过,像是评估,又像是单纯地看着,“在B大读研?”
“是。”谢怀意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你呢?”
“工作。在附近。”钟薛楼言简意赅。他没说具体做什么,谢怀意也没问。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尴尬的沉默。风吹过树林,树叶沙沙作响。
谢怀意紧张得手心冒汗。他不知道钟薛楼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巧合还是……他知道了什么?他会问起商君意吗?他该怎么回答?无数个问题在脑海里翻滚,让他几乎想要落荒而逃。
“找个地方坐坐?”出乎意料的,钟薛楼先开了口,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有点渴。”
不是质问,不是寒暄,只是一个简单的提议。却让谢怀意更加不安。他不想去,不想有任何形式的交谈,不想触碰任何与过去有关的话题。但他找不到合理的理由拒绝。钟薛楼就那样看着他,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好。”最终,谢怀意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答应下来。
他们去了学校附近一家安静的咖啡馆。午后阳光暖洋洋地照进来,店里没什么人,只有轻柔的背景音乐。钟薛楼点了杯美式,谢怀意要了杯柠檬水。两人相对而坐,气氛依旧凝滞。
钟薛楼看着对面坐立不安、眼神躲闪的谢怀意,心里没什么波澜。他当然不是偶然路过。是蒋文杨那家伙,不知道从哪个学术论坛的参会名单里看到了谢怀意的名字和学校,随手发到了那个几乎已经沉寂的“晴海十剑客”群里。江昊那几个傻子还在群里鬼哭狼嚎地@商君意,可惜商君意早就屏蔽了群消息。
他这次来B市出差,鬼使神差地,就查了查B大的位置,顺便……过来看看。没想到真碰上了。
看着谢怀意现在这副样子,和高中时那个安静、害羞、总是低着头的少年似乎没什么不同,但又好像哪里都不一样了。眼神里多了些东西,也少了些东西。多了份沉静和疏离,少了份……鲜活气。像一株被精心修剪过、放在温室里的植物,规整,漂亮,却没有了野生的生命力。
他想起七年前那个暑假的傍晚,他接到谢怀意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钟薛楼……求求你……别告诉商君意……我妈她……她知道了……她很难过……我要转学了……求你了……别告诉他……就说……就说我家里有事……手机被收了……联系不上……】
他当时没多问,只回了一个“嗯”。他一向对别人的事不感兴趣。但谢怀意那种近乎崩溃的哀求,还是让他印象有点深刻。后来,他确实遵守了承诺,对商君意撒了谎。再后来,谢怀意就消失了。商君意也变了个人。
挺没劲的。钟薛楼想。为了点感情的事,把自己搞成这样。值得么?
……
“你妈妈……身体还好吗?”钟薛楼打破沉默,问了个最安全的问题。
谢怀意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更紧张了,指尖捏着玻璃杯:“还……还好。谢谢。”
“嗯。”钟薛楼喝了口咖啡,苦得他皱了下眉,“商君意也在C市。”
他不是故意要提,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他想看看谢怀意的反应。
果然,听到这个名字,谢怀意身体猛地一颤,手里的柠檬水晃了出来,溅在桌子上。他慌乱地抽纸巾去擦,手指抖得厉害,脸颊瞬间失去血色,连嘴唇都在微微颤抖。低垂着眼睫,不敢看钟薛楼,声音细若蚊蝇:“……是……是吗。”
钟薛楼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那点无聊的恶趣味得到了满足,又觉得有点索然无味。还是老样子,一提到商君意,就跟受了惊的兔子似的。
“嗯,搞IT,活得挺好。”钟薛楼语气平淡,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没抽烟了。”
谢怀意擦桌子的动作顿住,极轻极轻地“嗯”了一声,肩膀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点点,但头垂得更低了。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冰块融化时细微的声响。
“你……”谢怀意鼓起极大的勇气,抬起头,飞快地看了钟薛楼一眼,又迅速低下,“……别告诉他……见过我。”
钟薛楼看着他,没说话。那双冰冷的眼睛似乎能看透人心。
谢怀意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手指紧紧绞在一起,指甲掐进掌心。
良久,钟薛楼才淡淡开口:“我没那么闲。”
谢怀意如蒙大赦,轻轻松了口气:“谢谢……”
钟薛楼没再说什么,端起咖啡,几口喝完,然后站起身:“走了。”
“好……再见。”谢怀意也跟着站起来,声音依旧很轻。
钟薛楼点点头,没再看她,转身干脆利落地离开了咖啡馆。背影挺拔冷硬,和高中时没什么两样。
谢怀意站在原地,看着钟薛楼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脱力般坐回椅子上。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心脏还在砰砰直跳,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他知道了。钟薛楼知道他在B市,知道他在B大。那他……会不会告诉商君意?
应该不会。钟薛楼向来言出必行,他说没那么闲,就应该不会多事。
可是……万一呢?
万一商君意知道了……他会怎么想?会来找他吗?还是……早就把他忘了?
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搅得他心神不宁。他看着窗外车水马龙,阳光明媚,却感觉浑身发冷。七年筑起的、看似坚固的心理防线,因为这次意外的重逢,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那个被他刻意尘封的名字,连同那些炽热、慌乱、甜蜜又痛苦的回忆,再一次清晰地浮现出来。像潮水,汹涌地拍打着心防。
此刻的C市,华灯初上。
我推开“夜焰”酒吧厚重的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和喧嚣的人声瞬间将我淹没。灯光暧昧,空气中弥漫着酒精和香水混合的味道。我眯着眼,在拥挤的人群里搜寻了一会儿,终于在角落一个卡座里看到了江昊那颗标志性的刺猬头,还有张明远、贺让、王言那几张熟悉的脸。
“商哥!这儿!”江昊眼尖,挥舞着胳膊大喊。
我挤过去,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拿起桌上不知道谁的开瓶啤酒灌了一大口:“渴死爹了。”
“商哥你可算来了!就等你了!”张明远给我递过来一串烤翅。
“怎么样商哥?最近又祸害哪个项目呢?”贺让笑着给我倒酒。
王言把相机凑过来:“商哥!看看我新拍的极光!牛逼不?”
我看着这群吵吵嚷嚷、一如当年的兄弟,笑了笑,拿起酒杯:“少废话!来!走一个!”
“干杯!”
玻璃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淹没在喧嚣的音乐里。
七年过去了,有些人消失了,有些人还在身边。生活还在继续,忙碌,喧嚣,带着烟火气的真实。
至于那个藏在心底角落、偶尔会冒出来扎一下心的名字……就让他继续藏着吧。
也许,平行时空里的另一个我们,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但在这个时空,眼下这样,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