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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三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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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八,江国昌回来了。
祁燃在房间里做沈止羽发的题,听见楼下单元门被撞开的巨响,然后是沉重又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含糊不清的咒骂,一声声逼近。
他手指停在鼠标上。
钥匙捅锁孔的声音响了很久。门终于被猛地推开,砸在墙上,“哐”的一声。
浓重的酒气瞬间灌满了小小的客厅。
祁燃没动。外面传来粗重的喘息,椅子被踢翻的动静。
“人呢?!都死哪儿去了!”江国昌的嗓子像破锣,哑得厉害。
祁雨的声音怯生生地从厨房门口传来:“爸……你回来了。”
“饭呢?!”
“马、马上做……”
“废物!老子饿一天了!”江国昌吼完,重重瘫进沙发里,电视被胡乱按开,嘈杂的广告声炸响。
祁燃盯着电脑屏幕上的物理电路图,那些线条开始扭曲。他闭了闭眼,合上笔记本,起身。
推开房门时,客厅的景象让他胃里一沉。
江国昌歪在那张破布沙发上,脏鞋直接蹬着扶手,眼睛半眯着,手里还攥着个见底的酒瓶。电视光打在他油腻的脸上,明明灭灭。
祁雨站在厨房门口,脸色苍白,看见祁燃出来,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祁燃没看沙发上的男人,径直走进厨房,拉开冰箱。里面空荡荡的,只剩几个鸡蛋,半颗蔫白菜,还有一小碗剩饭。
“煮面。”他对祁雨说,声音很平。
祁雨赶紧点头,手忙脚乱地去烧水。
客厅里,江国昌忽然又开口,声音黏腻:“祁燃……过来。”
祁燃没理,从碗柜里拿出两个碗。
“老子叫你听见没!”一个空酒瓶砸在茶几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祁雨吓得肩膀一缩。
祁燃放下碗,转过身,走到厨房门口。他的眼神很静,静得像结冰的湖面。
江国昌努力睁大布满血丝的眼睛,上下打量他,忽然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听……听说你期末考挺好?还冲进中游了?”
祁燃没说话。
“行啊……小子,比你老子强……”江国昌晃着想站起来,又跌坐回去,嘴里嘟囔着,“钱……钱都他妈输光了……这年没法过了……”
他声音低下去,又猛地抬手指向祁燃:“但你甭得意!读书好顶个屁用!这社会……看的是钱!是关系!你书读得再多,没路子,照样是坨屎!”
这些话像钝刀子,祁燃听得太多,已经麻木。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妈这个biao子……”江国昌忽然又提起,舌头打结,“跑得比谁都快……留下你们两个拖油瓶……老子还得……”
“闭嘴。”祁燃打断他,声音不高,但冷得掉渣。
江国昌愣了一下,似乎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让你,”祁燃盯着他,一字一句,“闭、嘴。”
空气凝固了几秒。
江国昌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他挣扎着从沙发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扑向祁燃,满身酒气熏人:“你他妈跟谁说话呢?!老子是你爹!”
他伸手就要揪祁燃的衣领。
祁燃后退半步,轻松躲开。他现在比江国昌高,也比他有劲。但他只是站着,手垂在身侧,攥成了拳。
“做饭。”他对厨房里的祁雨说,语气平静得反常。
祁雨慌忙把面条下进沸水里。
江国昌抓了个空,恼羞成怒,抄起茶几上的玻璃杯就往地上狠狠一砸!
碎片四溅。
“反了天了!老子供你吃供你穿,你就这么对你老子?!”
“你供什么??”祁燃看着他,“钱呢?这个月的生活费在哪儿?”
江国昌被噎住,眼神闪烁:“急、急什么!过完年……过完年就有了!”
祁燃不再看他,转身回厨房,把发抖的祁雨轻轻推到一边,自己接过锅铲。
客厅里,江国昌又骂骂咧咧地倒回沙发,没多久,震天的鼾声响了起来。
祁燃沉默地煮好面,盛了两碗,和祁雨在厨房小桌旁吃完。电视的嘈杂、鼾声、还有窗外零星的鞭炮声,混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吃完饭,祁雨小声说:“哥……我去陈敏家写作业。”
“嗯。”祁燃点头,“十点前我去接你。”
祁雨迅速收拾了碗筷,背上书包,像逃一样轻手轻脚出了门。
祁燃洗了碗,擦干手,走到客厅。江国昌张着嘴睡得死沉,鼾声如雷。他绕过地上的玻璃碎片,回了自己房间,反手锁上门。
重新打开电脑,那些公式和符号却再也进不了脑子。嗡嗡的耳鸣里,全是江国昌的咒骂、摔砸的声音,还有更久以前……女人压抑的哭泣和瓷器碎裂的声响。
他烦躁地扔开鼠标,拿起手机。
屏幕上是沈止羽几个小时前发来的消息:「专题第三题解法有点意思,你做完了吗?」
他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手指悬在屏幕上,最终没有回复。
他躺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粗暴地拍响。
“祁燃!开门!给老子开门!”江国昌醒了,在外面又踹又砸。
祁燃没动。
“听见没有!开门!”
噪音持续不断,祁燃被吵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他起身走到门边,没开,隔着门板冷声道:“干什么?”
“钱!拿点钱给老子!”
“没有。”
“放屁!你妈以前肯定给你留了!拿出来!”
“我说了,没有。”
外面安静了一瞬,紧接着是更疯狂的踹门声和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单薄的门板剧烈震动,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砸开。
祁燃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闭上眼睛。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白痕。
过了很久,外面的动静终于停了。大概是江国昌又醉晕过去,或是觉得没趣,走了。
祁燃顺着门板滑坐到地上
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在昏暗的房间里格外刺眼。
他拿起来。
沈止羽:「?」
只有一个标点符号。
祁燃盯着那个问号,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很轻地挠了一下。他打字:「在。」
消息几乎是秒回。
沈止羽的电话立刻打了过来。
祁燃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迟疑了两秒,按下接听。
“喂。”
“出什么事了?”沈止羽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
“……没事。”
“你声音不对。”沈止羽说得肯定,“在家?”
“嗯。”
“下楼。”
祁燃一愣:“……什么?”
“我让你下楼。我在你小区门口。”
祁燃呼吸一滞,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几步冲到窗边,一把掀开窗帘——
冬夜寒冷的夜色里,小区门口那盏老旧的路灯下,果然停着一辆黑色摩托车。一个高挑的身影靠在车旁,穿着黑色机车夹克,正微微仰头,朝着他这栋楼的方向望过来。
距离太远,看不清表情,但祁燃知道,那就是沈止羽。
“……你怎么来了?”祁燃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干涩。
“路过。”沈止羽的回答简单利落,顿了顿,又补了两个字,“心烦。”
祁燃喉咙发紧。
“等着。”他说完,挂了电话。
他抓起床椅上的外套套上,轻轻拧开房门。客厅一片漆黑,只有电视机待机的一点红光,映出沙发上江国昌蜷缩的轮廓,鼾声起伏。他踮着脚,绕过地上那些闪光的玻璃碎片,开门,下楼。
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他却觉得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点。
他小跑着来到小区门口。沈止羽就站在路灯的光圈里,没戴头盔,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黑色夹克衬得他肩线平直,整个人比平时穿着校服时多了几分冷锐的锋芒。
“你……”祁燃走到他面前,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沈止羽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仔细看了两秒:“你爸闹你了?”
祁燃抿了下唇,嗯了一声。
“动手了?”
“……没。”祁燃别开视线,“习惯了。”
沈止羽没再追问。他转过身,从摩托车的后座拿下一个纯黑色的头盔,递到祁燃面前。
“上车。”他说。
祁燃接过冰凉的头盔:“去哪儿?”
“不知道。”沈止羽已经长腿一跨,坐上了机车,拧动钥匙。轰鸣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兜风。”
祁燃戴上头盔,扣好。坐垫比他想象的要窄,他不得不往前靠,手臂有些无措地虚扶在沈止羽的腰侧。
“抓紧。”沈止羽偏过头,声音从头盔里传来,有些闷,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安定感。
祁燃顿了顿,手臂慢慢收拢,环住了沈止羽的腰。隔着一层质感硬挺的夹克,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腰腹紧实的线条和传递过来的体温。
沈止羽拧动油门。
机车平稳而迅捷地滑入夜色笼罩的街道。
速度逐渐提升,风在头盔外呼啸而过。街灯、招牌、光秃秃的行道树,一切都化作飞速倒退的模糊光影。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引擎的轰鸣和风声。
祁燃抱着沈止羽的腰,脸轻轻靠在他宽阔的后背上。发动机的震动透过车身传来,沈止羽身上那股干净清冽的气息,混合着一点皮革和夜风的味道,将他紧紧包裹。
沈止羽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操控着机车,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从拥挤陈旧的老城区,驶上空旷的滨江大道。沿江的灯光稀疏,对岸城市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矗立,江面漆黑,只有远处航标灯闪烁着微弱的光。
车速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停在一处僻静的江边观景台。沈止羽熄了火。
刹那间,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浩浩江风,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江水拍岸声。
两人下车,摘了头盔。冷风立刻毫无阻碍地吹在脸上,刺骨,却让人异常清醒。
沈止羽把头盔挂在车把上,走到观景台的栏杆边,望着远处深沉的江面。江风把他额前的黑发吹得向后扬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晰的眉眼。
“我小时候,”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有一次数学竞赛,拿了全市第一。”
祁燃抱着头盔,侧头看他。
“我父亲很高兴,在家里设宴,请了很多生意上的伙伴。”沈止羽继续说,语气没什么起伏,“整个晚上,他让我一遍又一遍地给那些叔叔伯伯讲题,展示我的解题思路,听他们夸我‘天才’,夸他教子有方。”
“但我看得出来,他们大多数人根本没听懂,只是附和。我就像一件被展示的精巧物品。”
祁燃沉默地听着。
“后来我累了,说不想讲了。我父亲当场沉了脸,宴会还没结束就把我拽进书房。他训了我整整一个小时。他说,沈止羽,你的优秀不是你自己的,是沈家的门面。你存在的意义,就是不能让这块门面蒙尘。”
他停顿了一下,江风灌满他外套的袖口。
“那是我第一次明白,在有些人眼里,我考多少分,拿多少奖,喜欢什么,厌恶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否‘合适’,是否‘完美’,是否符合他们对‘沈家继承人’的一切想象。”
“我父母是商业联姻。”沈止羽转过头,看向祁燃,夜色中他的眼神深邃而直接,“没什么感情基础。父亲在外有不少红颜知己,母亲则将全部的控制欲和未竟的野心都投注在我身上。我学什么乐器,参加什么竞赛,读哪所学校的国际部,未来申请哪所大学……每一步,都是她精密计算好的棋。”
“他们或许觉得,这就是爱,是‘为你好’。但很多时候,我觉得那个光鲜亮丽、无所不能的‘沈止羽’,只是一个被打造出来的华丽空壳。壳子里面……”
他没有说下去,但祁燃听懂了。
“我跟你说这些,”沈止羽重新看向江面,声音融在风里,“不是比谁更惨。是想告诉你,祁燃,这世上糟糕的家庭不止你一个。你爸是烂人,是他自己的问题,跟你没有半点关系。”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补充道,语气郑重。
祁燃低下头,看着怀中头盔光滑冰冷的表面。喉结上下滚动了几次,才发出声音:“……我知道。“
“真知道?”
“嗯。”
沈止羽没再说话,只是陪他站着,一起承受着江边凛冽的寒风。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像一种无声的支撑。
直到祁燃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轻轻吸了下鼻子。
沈止羽立刻转头:“冷了?”
“还行。”
沈止羽没说什么,走回机车边,从某个储物格里拿出一条灰色的羊绒围巾——看起来崭新,标签似乎刚拆。他走回来,不由分说地、动作有些生疏但仔细地围在了祁燃脖子上。
柔软的织物还带着一点沈止羽身上的体温和干净的气息,瞬间隔绝了冰冷的寒风。
祁燃愣住了,手指无意识地揪住了围巾的一角。
“上车,回去。”沈止羽已经戴上头盔,长腿一跨重新坐好。
祁燃摸着脖子上暖和的围巾,也戴好头盔,坐上后座,再次抱紧了沈止羽的腰。这一次,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机车启动,掉头驶向来路。
回去的速度似乎快了很多。快到小区时,沈止羽在距离门口还有几十米的一个暗处停下了车。
祁燃下车,把头盔递还给他,手指碰到围巾,犹豫了一下:“这个……”
“戴着。”沈止羽接过头盔,语气自然,“下次记得还我。”
祁燃的手指蜷缩了一下,低低应了声:“……嗯。”
沈止羽看着他,忽然伸出手,不是碰胳膊,而是用指节很轻地、快速地蹭了一下祁燃冰凉的脸颊。
“有事,”他说,目光沉静地看进祁燃眼里,“任何时候,给我打电话。”
祁燃点了点头。
沈止羽没再停留,戴上头盔,发动车子。黑色机车悄无声息地滑入夜色,很快消失不见。
祁燃站在原地,直到尾灯的光芒彻底融入远处的车流。
然后,他转身,朝着那个灯光昏暗、充满酒气和咒骂的家,一步一步地走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