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临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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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中对有关考试的事情，总是逼得很紧，分班考的分数与排名毫无缓冲地砸了下来，瞬间在班级里划出了无形的、关乎未来走向的沟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焦虑、期待与淡淡离愁的气息。
“年排名还没下来……等等等等，表格加载出来了，放在最上面！”
讲台前的大屏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数字与名字飞速掠过，稍不留神就看错了行，引起一阵小小的惊呼或叹息。
“数学120，语文106，英语……我天！许驿晟！你英语上90了！”有眼尖的同学喊了出来，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谁都知道，英语是这位转学生一直以来的软肋。
许驿晟原本趴在桌上，闻声只是懒懒地抬起一边眼皮，模糊的视野里只见一片晃动的光影和人影。最终他意识到，不戴眼镜连最上面那行“20XX——20XX届高一下半学期第一次质量检测”的标题都看不清，索性又重新把脸埋进臂弯，隔绝了外界的喧嚣。那些数字是好是坏，此刻对他而言，更像是通往某个既定结果的冰冷凭证。
“政史地也好高……总分这么靠前，你这是铁了心要离开咱们12班啊。”周诺仪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放轻、却又无法完全掩饰某种情绪的调子。他单手撑在许驿晟的桌边，身体微微倾过来，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略显亲密的姿态，“杨老师知道了得多伤心。”
“哎哟，我伤心什么呀？”一个带着笑意的、清亮的女声在两人身后响起。
杨闵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教室后排。她剪短了头发，发尾清爽利落，只在头顶扎了一个不长的小啾啾，额前的碎发被一个样式简单的发卡别住，整个人看起来比平时更添了几分活泼与朝气，脸上带着她特有的、春风化雨般的玩味笑容。
“老师好～”周诺仪立刻抬起头，瞬间切换上那副招牌式的灿烂笑容，眼睛弯成月牙，“你今天好像高中生啊，小杨姐！”
“哇，夸我年轻啊？”杨闵勉笑着接受了这个称呼，目光落在依旧趴着的许驿晟身上，用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桌面，“这是怎么了？成绩出了，考得太好，反而自闭了？”
“他有什么好自闭的，咱们班第一……”周诺仪替许驿晟回答，又用手肘不轻不重地碰了碰他，“抬头，杨老师来了。”
“……别烦我。”许驿晟的声音闷在手臂里，透出切实的不耐。自从考场休息那场近乎越界的指尖触碰后，他一直都在尽力不动声色地拉开与周诺仪的距离，筑起心理防线。但老师在场，他终究无法彻底无视身边这个人的“骚扰”。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动作有些迟缓地戴上眼镜。
视野清晰的同时，也清晰地看到了近在咫尺的周诺仪带着点关切和催促的脸，以及几步外杨老师含笑的目光。他喉结微动，最终只是冲老师方向微微颔首，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老师好。”
杨闵勉早就习惯了许驿晟这种外冷内淡的性子，毕竟比她这位学生更冷峻、更惜字如金的那位，此刻正坐在办公室里优哉游哉地喝咖啡。“习惯就好。”她心里想着，面上笑容不变。
“老师，你这学期是带物化生班还是物化地班啊？”周诺仪顺势问出了许多人关心的问题。
“咱们这届选物化地的估计偏少，可能会集中在14或15班。我嘛，大概率是带物化生。”杨闵勉回答道，目光在周诺仪和许驿晟之间扫了个来回，“怎么，你还在生物和地理之间摇摆？”
“当然是生物啊！”周诺仪立刻表态，语气夸张，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毫不掩饰的倾向，“我要做您永远的手下，永远追随您的步伐……”
许驿晟听着他这过于浮夸、几乎要起鸡皮疙瘩的说辞，忍无可忍，抬手用手背不轻不重地砸了一下周诺仪撑在桌沿的手：“弱智。”声音不大，却带着清晰的嫌弃，只是那嫌弃底下，是否藏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对于这种“永远追随”可能落空的烦躁，只有他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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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班结果尘埃落定，是在一个平淡的周四下午。前几天还口口声声互相调侃着“苟富贵，勿相忘”的那群人，此刻看着手中或手机屏幕上清晰的分班名单，大多陷入了某种真实的沉默。离别的实感，比想象中更早、也更具体地笼罩下来。
受这种弥漫在教室里的、粘稠而微妙的氛围影响，许驿晟发现自己内心的“戏”也莫名变多了。他盯着名单上“许驿晟 - 高二（9）班”那行字，大脑不受控地开始规划（或者说，预设）新的生活：
去了新班级，一定要少说话，降低存在感。
远离一切“周诺仪”式的人物——热情、话多、自来熟、边界感模糊。
同样的坑，绝对不能跳第二次。
然而，这个坚定的念头刚刚成型，另一个声音便悄然冒出：
不过……用“这类”去概括周诺仪的特征，好像并不合适。
世界上真的还能找出第二个像他这样……这样烦人，却又烦得让人无法彻底厌恶的家伙吗？
在“让人束手无策”和“让人不经意间放下戒备”这两个维度上，他恐怕永远排第一，毋庸置疑。
这认知让许驿晟感到一阵轻微的懊恼。他似乎在试图将周诺仪“标签化”、“类型化”，以便于将其安全地归档、搁置，但失败了。那个人是独一无二的麻烦，也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许驿晟。”
周诺仪的声音忽然在身侧响起，不高，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纷乱的思绪之湖。许驿晟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过来的，只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那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本能的扣留。
“嗯？”许驿晟停下脑海里自我驳斥的拉锯战，视线顺着那只握着自己手腕的手向上移动，经过小臂、肘关节，最终对上了周诺仪的眼睛。
那双总是盛满笑意或促狭的眼睛，此刻却异常清澈，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他像是没经过太多思考，全凭一股冲动驱使，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很多人心头、却未必敢轻易问出口的问题：
“你去了9班，我们也一样，还是最好的朋友吧？”
许驿晟呼吸一滞。
这个问题像一把生锈的钝刀，轻轻划开了他试图维持平静的表面。回他“是”，像一种需要背负的承诺，与他“保持距离”的计划背道而驰；回他“不是”，则显得冷酷而忘恩负义，近乎一种残忍的断绝。
时间在两人无声的对视中缓慢流淌。教室里搬动桌椅的声音、低声的交谈、隐约的抽泣，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许驿晟能清晰地感受到手腕上传来的温度和脉搏，一下，一下，仿佛与他自己的心跳产生了某种隐秘的共振。
在周诺仪持续且愈发焦灼的注视下，许驿晟终究没能说出任何字句。他只是几不可察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一个含糊的、缺乏言语加固的应允。
周诺仪却没有立刻放手。他的目光从许驿晟的眼睛，缓缓下移，落在那只被他扣住的手腕上，盯着腕骨凸起处看了好几秒，眼神复杂，像在确认什么，又像在告别什么。最终，手指一根一根地、带着些许迟疑的力道，松开了。
然后，在许驿晟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周诺仪忽然上前一步，张开手臂，给了他一个短暂却略紧的拥抱。少年的体温隔着春季校服传来，带着熟悉的气息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决绝。
“我还会缠着你的。”周诺仪的声音贴着他耳畔响起，闷闷的，却异常清晰，像一句宣言，也像一句警告，“所以，你不需要有‘更好的’朋友。”
拥抱一触即分，快得仿佛只是个错觉。周诺仪已经退开一步，脸上重新挂上那种有点混不吝、却又掩不住眼底真挚的笑容。
再磨蹭下去，新教室恐怕连靠墙的好位置都没了。许驿晟匆匆跟周诺仪和走进教室准备做最后叮嘱的杨闵勉道了别。面对杨闵勉时，他停顿了一下，很认真地、郑重地说了声：“老师，谢谢您。”谢谢她这半年或许并不算太长、却足够包容的教导，谢谢这个班级曾给予过他一段……相对正常的校园时光。
转身上楼时，许驿晟感觉自己的脚步比预想中要沉重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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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他所料，当他踏入高二（9）班教室时，大部分座位已经有人了。陌生的面孔，陌生的布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新集体初建时特有的、小心翼翼的探索感。许驿晟扫视一圈，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竟真的缓缓落下了。一种熟悉的、安全的疏离感开始包裹他。
他径直走向靠窗那排倒数第二张空桌——一个既能观察全局，又不易被打扰的位置。拉开椅子坐下，他开始从书包里拿出书立，将书本一本一本、有条不紊地码进桌洞。动作机械，却带着一种重建秩序的平静。
“同学你好。”身旁的空位有人拉开椅子坐下，传来一道陌生的、但声线清朗的男声。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一点模糊的印象。
许驿晟没有抬头，甚至连手上的动作都没有停顿半分，继续将最后一本练习册塞进去。他将“降低存在感”、“保持距离”的原则执行得彻底。
“嗯……果然很高冷。”那人似乎并不意外，也没继续搭话，只低声自语了这么一句，便也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动作轻快。
许驿晟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对新同桌这种自来熟式的评价感到些许不耐。他从书包侧袋拿出装耳塞的小盒，准备用物理方式隔绝可能的干扰。
就在他刚将一枚耳塞取出来，还没来得及塞入耳中时，身旁的人忽然又开口了，这次的话却像一颗精准的子弹，瞬间击穿了他刚刚筑起的冷淡表象：
“你对周诺仪也是这样吗？”那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一丝玩味，“那他为什么，还是会那么缠着你？”
许驿晟捏着耳塞的手指，骤然顿住。
一股冰冷的、带着警觉的电流从脊椎窜上。他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这位新同桌。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算得上俊秀的脸，皮肤白皙，眉眼温和，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果然是见过的——在周诺仪身边，偶尔出现过。
“一提‘诺诺’你就回头，”对方对他的反应似乎很满意，那抹笑容加深了些，显出几分狡黠，“果然还是他的魅力更大一点。”他伸出手，姿态大方，“你应该听他提过，我叫方梓宁。”
许驿晟盯着他看了两秒，目光在他脸上和伸出的手上快速扫过。然后，他极其敷衍地、几乎只是指尖碰了碰对方的手，便迅速收回，吐出自己的名字：“许驿晟。”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温度。
不知为何，明明这个方梓宁看起来比周诺仪更“标准”——更乖巧，更清秀，更懂得社交分寸，说话也更迂回试探，但许驿晟心里升起的，却是一种明确的、甚至带点排斥的疏远感。没有任何想和他成为朋友的想法，连周诺仪那种令人头疼的“纠缠”所引发的无奈和纵容，都没有。
等等……为什么又拿周诺仪来比？
这个猛然跳出的自问，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许驿晟试图维持麻木的内心。从第一次因为对方的靠近而心悸，到后来一次次无奈的纵容，再到考场那刻骨铭心的指尖触碰，以及刚才那个短暂却用力的拥抱……那些他试图回避、压制、归咎于“麻烦”的瞬间，此刻连成了一条清晰的轨迹。
萌发的情感，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根深蒂固。
这个认知让他心头猛地一沉，一种混合了慌乱与无力感的情绪悄然蔓延。
“……好吧，那我不打扰你了。”方梓宁察言观色的本事显然不错，见许驿晟脸色微妙地沉了下去，眼神也恢复了最初的冷淡（甚至更冷），便很识趣地不再试图攀谈，转过身去摆弄自己的笔袋。
第一节课是班主任的课。让许驿晟有些意外的是，9班的班主任竟然是魏泽源。那个传说中的、杨闵勉老师的男朋友，以冷淡寡言著称的物理老师。
魏泽源走上讲台，身形挺拔，表情是一贯的严肃。他果然没讲课，甚至没有过多的寒暄，只是用简洁到近乎冷峻的语言，清晰交代了新的班规、他的底线要求以及一些日常安排。没有一句废话，效率极高，却也让教室里的气压低了几分。
有点好奇，许驿晟走神地想，魏泽源这个人，话少成这样，当初教师面试的时候，到底是怎么通过的？
50分钟的自习时间在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中流逝。许驿晟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物理题，用理性的公式和推导暂时填满思维的缝隙。直到下课铃突兀地响起，打断了他的沉浸。
“你每天都和诺诺一起去食堂吗？”方梓宁几乎在下课铃余音未歇时就转了过来，脸上带着友好的笑容，语气自然地问道。
话里的暗示意味相当明显，几乎等同于直接邀请“以后我们三个可以一起”。
“不去。”许驿晟套上搭在椅背上的冬季校服外套，拉链拉到顶，然后将脸转向暖气片的方向，摆出准备趴下休息的姿态，“我不吃晚饭。”拒绝得干脆利落，不留任何余地。
“超市也不去吗？”方梓宁似乎还想争取一下。
许驿晟这次连一个音节都没给，彻底闭上了眼睛，用沉默筑起高墙。
接连碰了两个软钉子（更像是硬钉子），方梓宁脸上那完美的笑容终于淡了些，有些无趣地撇了撇嘴，没再强求，自己起身下楼去了——大概是去找他真正的目标，周诺仪。
耳边终于清静下来。许驿晟刚调整了一个相对舒适的姿势，准备让大脑放空，就感觉到揣在校服口袋里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
他甚至不需要拿出来看。那种特定的、短促的震动节奏，只属于一个人。
果然，当他垂眼瞥向从口袋边缘露出一角的手机屏幕时，锁屏界面上清晰地显示着来自“开学不快乐”的微信消息：
「你为什么不下来啊？我让方梓宁和你说，他没说吗？」
许驿晟盯着这行字，想起方梓宁那迂回试探的邀约，眉头微蹙。刚才的话，可半点不像转述。
紧接着，下一条消息蹦了出来，带着显而易见的抱怨气：
「你太可恶了！」
大概是觉得打字太慢，后面还跟了个气鼓鼓的猫咪表情包。
许驿晟看着那个熟悉的昵称和那个生动的表情，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猛然堵上心头。那情绪混沌一片，分辨不清是烦躁、郁闷、一丝说不清的委屈，还是某种更深层的、被他刻意忽略的钝痛。像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心脏，不留一点喘息的空间，闷得发慌。
理不清。
干脆不想理。
他熟练地启动了一套应对机制——逃避。将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来，看也不看，直接让它顺着书包开口滑进内层深处，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个名字和它带来的所有纷扰一并隔绝。
然后，他重新趴回臂弯，将脸埋进去，试图用黑暗和寂静包裹自己。
教室里的广播系统，在这时恰巧开始播放午后的背景音乐。旋律流淌出来，是林俊杰的《关键词》。
“好好爱自己，就有人会爱你，这乐观的说词……”
温柔的男声飘荡在略显空旷的新教室里。
许驿晟就着这个自我封闭的姿势，在熟悉的旋律中，意识一点点模糊、下沉。疲惫感席卷而来，将他拖入一片短暂的、没有周诺仪、没有分班、没有复杂心事的昏沉睡眠。
只是那歌词的碎片，似乎仍萦绕在意识的边缘，带着些许讽刺的意味。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临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