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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骤雨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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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要下雨了?感觉空气好潮啊……”
“哎呀,心理作用,天气预报有几天是准的?”
“万一……”
“万什么一我姓万,走走走走走,上体育课……”
教室里的喧闹声随着人群涌向门口,渐渐远去。许驿晟从半梦半醒的昏沉状态中被剥离出来,意识缓慢回笼。他抬起眼,窗外天色阴沉得不像话,黑压压的云层堆积,密不透光,仿佛一块厚重的铅灰色绒布捂住了天空。这种天气本该最适合蒙头大睡,将一切烦扰隔绝在外。
但不行。体育课要点名,缺席太显眼。许驿晟不情不愿地撑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手臂。
9班的体育老师是个面相严肃、身材魁梧的男老师,要求极其“传统”:男生跑三圈,女生跑两圈,之后才能自由活动。命令一出,操场上顿时哀鸿遍野。
许驿晟随着人群机械地跑完三圈,呼吸微促,额角渗出细汗。他抬头看了眼操场。
如果没换的话,下一节,就是12班的体育课。
“许驿晟,他们那边打篮球缺一个人,你要不要……”方梓宁小跑过来,指了指不远处几个正在拍球的男生,脸上挂着友好的邀请。
“不打。”许驿晟的回答简洁干脆,甚至没看那边一眼。他把外套拉链一拉到顶,遮住半张脸,转身径直走向空旷的观众看台。
身后隐约传来被拒绝者的低声抱怨:“……装什么高冷,从楼下上来,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玩意儿了,傻逼……”
“算了算了,我再问问万胜夕吧。”方梓宁适时打断,声音扬起,“小万——!这边缺人!”
许驿晟充耳不闻,走到看台最高层、最角落的那个位置——一个视野开阔却不易被注意的孤岛。
他将背包随意扔在旁边的水泥台阶上。包里其实只装了两本书,体育课上学习?不过是某种习惯性的、用以维持“正常学生”表象的装饰。
附中对电子设备查得不严,每月一次大清查雷声大雨点小,平时只要不嚣张地摆在明面上,少有老师会特意追究。这给了许驿晟此刻一点难得的、不被窥探的喘息空间。
他从摄影包的内层隔袋里,取出了自己的相机。开机,熟悉的操作界面亮起。他熟练地调出相册,指尖在控制转轮上滑动。
屏幕的光映亮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也映出了一张张被定格的影像。
夕阳熔金般的暖光里,少年回头大笑,发丝被染成琥珀色;
皑皑白雪覆盖的松枝下,那人蹲在地上堆雪人,鼻尖冻得通红,眼神却亮得惊人;
教室窗边,他趴在桌上熟睡,睫毛在阳光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甚至还有更早的、不甚清晰的抓拍,是那人凑过来说话时,突然放大的、带着点狡黠笑意的眼睛……
照片很多。夕阳下的,雪地里的,教室中的,各种各样的周诺仪。
许驿晟一张一张地翻看着,起初是面无表情的浏览,渐渐地,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指尖滑动的速度越来越快,然后又猛地停下,盯着某一张出神。
胸腔里那股从分班后就盘踞不散的、黏稠的烦闷感,非但没有因为这些熟悉的笑容而缓解,反而像被投入了催化剂的化学反应,越发剧烈地翻腾起来。
想抽烟。
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狠狠透口气。
想立刻、马上……见到照片里的这个人。
这个念头清晰得让他自己都心惊。他原本以为,拉开物理距离,那种因为对方靠近就不受控制的心悸和冲动会自然消散。谁能想到,结果恰恰相反。那人不在眼前,影子却无处不在。心里像是被硬生生挖走了一块,留下一个空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只能用更盛的烦躁和无处着落的思念去勉强填塞。
忙起来的时候还好,刷题、听课、应付日常,注意力被占据,不至于总是走神。唯独像现在这样,身体被迫静止,周遭空旷,独处的时刻,那些被压制的情绪便如野草疯长,不受控制地侵占每一个思维缝隙。
“嘀,嘀嘀……”相机的自动关机提示音响起,屏幕暗了下去。
剩下的照片,许驿晟再也没法沉下心去看。心里憋闷得厉害,像塞了一团浸水的棉花,沉甸甸,湿漉漉,透不过气。
什么时候,拍了这么多他的照片了?他有些茫然地想。印象中,相机只是偶尔拿出来,五六次?或许更多?那些看似随意按下的快门,原来早已在不知不觉间,积累了如此庞大的、关于另一个人的记忆库。
“许驿晟。”方梓宁的声音从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恰到好处地打破了他濒临失控的思绪。
许驿晟面不改色,仿佛刚才的对屏发呆从未发生。他利落地关机,将相机收回摄影包内层,拉好拉链,动作流畅自然。
“我以为你在学习,”方梓宁走过来,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他手中那个专业感十足的摄影包,他顿了顿,回到最初的问题,“真的不打篮球?出汗运动一下,心情会好点。”
不爱玩,不感兴趣,没意思,打完浑身黏腻不舒服……理由可以列出一堆。
许驿晟最终将它们压缩成两个字,干巴巴地吐出:“不想。”
“你话真的少得可以……”方梓宁似乎有些无奈,在他斜前方隔了几个座位的地方坐下,保持着一个既不算亲近又不显疏远的距离,“周诺仪那家伙,到底是怎么跟你聊起来的?全靠脸皮厚硬蹭吗?”
“差不多。”许驿晟的目光落在看台墙角一片斑驳脱落的墙皮上,声音没什么起伏,“你话题就不能离了他?”
“但只有提到他,你才会有超过两个字的回应啊。”方梓宁耸耸肩,一副“我也没办法”的样子,“那你总有点别的感兴趣的事吧?除了……嗯,除了‘人’。”
“不可以说人”——他像是看穿了许驿晟可能会给出的答案,提前堵了回去。
许驿晟其实根本没往“人”那方面想。他沉默了几秒,才像挤牙膏似的给出回答:“没有特别感兴趣的。看书,听歌。偶尔被邀请,可以打羽毛球。但我不会主动邀请别人。”每一句都界限分明,透着拒绝深入的冷淡。
“巧了,我也不太喜欢剧烈运动,我也爱看书。”方梓宁立刻接道,试图找到共同点。
是看正经书吗?许驿晟心里无波无澜地吐槽了一句,抬手看了眼腕表。
为什么还有14分钟才下课?时间像是被粘稠的空气凝滞了。
“一会儿下课,你要去超市吗?”方梓宁又问,语气和之前的邀约如出一辙。
这熟悉的问法,让许驿晟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了那个总有人锲而不舍问他“去不去食堂”、“去不去超市”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避开不知何时从云隙中漏出的一缕刺眼天光,喉结滚动,给出了一个自己都未细想的答案: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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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到账——12元。”
机械的女声提示音响起。许驿晟将买到的一小块巧克力揣进外套口袋,一手握着冰镇的可乐瓶,另一只手则让那瓶红色罐装、带着体温的旺仔牛奶,顺着袖口滑进去,稳稳夹在小臂内侧。一冷一热,温差透过薄薄的校服布料清晰地传递到皮肤上。
他拧开可乐瓶盖,放了点气,然后靠在超市外的墙边,目光没什么焦点地落在远处湿漉漉的地面上,安静地等方梓宁结账出来。
下课已经四分钟了。算算时间,现在往回走,有很大概率会在路上碰到准备去上体育课、正往操场走的12班队伍,或者说,碰到周诺仪。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跳频率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方梓宁很快提着一袋零食出来,看到等在外面的许驿晟,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我以为你来超市陪我,就已经够给面子了,没想到还会等我。”
“嗯。”许驿晟吝啬地给出一个音节,算是回应。
两人并肩往教学楼方向走。方梓宁侧头看他,语气带着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哎,许驿晟,你说……我也能和你熟一点吗?像你和诺诺那样。”
诺诺。叫得可真顺口。
许驿晟觉得自己今天给出的耐心和容忍已经严重超标。他连眼神都没分给方梓宁一个,直视前方,声音冷淡得像初融的雪水:
“不可以。”
三个字,斩钉截铁,不留任何想象空间。
方梓宁被噎了一下,面上却不见多少挫败,反而眼底掠过一丝更加兴味盎然的光芒。
两人刚踏进教学楼门厅,还没来得及上楼,就听见楼道里传来了熟悉的、熙熙攘攘的喧闹声。
许驿晟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却将全身的感官都调向了面前。他在那片混杂的声音里,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清亮又带着点咋咋呼呼特色的嗓音,正和旁边的人大声说着什么,引得一阵哄笑。
是周诺仪。还有……向楠。
许驿晟的指尖微微收紧,冰可乐瓶身上的水珠沾湿了手心。他想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上楼,手臂内侧那罐旺仔的存在感却变得无比鲜明——买它的时候,想的是谁?答案不言而喻。
就在这时,笑闹声靠近了。
“哟!许驿晟!可以啊,这么快就跟新同学形影不离啦?”向楠的大嗓门带着惯有的戏谑响起。
许驿晟终于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了一下。
只见周诺仪和向楠勾肩搭背地走在一起,周诺仪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笑意,眼睛弯弯的,正看向他和方梓宁这边。
然而,当周诺仪的目光落在并排站着的许驿晟和方梓宁身上时,那笑容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虽然很快又恢复如常,甚至还朝方梓宁挥了挥手,但许驿晟清晰地捕捉到了那瞬间的变化——那里面有一闪而过的怔愣,和一丝……类似于“他们关系已经这么好了吗”的讶异,甚至可能有一点点被忽略的失落?
几乎是同时,许驿晟的心里也“咯噔”一下,像是被细小的针尖刺中,泛起一阵尖锐的不舒服。看着周诺仪和向楠那么熟稔亲密的姿态,听着他们旁若无人的说笑,再对比自己此刻和方梓宁这“被迫”同行的场面……
烦躁。不爽。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于领地意识被侵犯的憋闷感,瞬间攫住了他。
两拨人在楼梯口短暂交汇,谁都没有主动开口说话。气氛有种诡异的凝滞。
周诺仪的视线似乎在他脸上停留了半秒,又似乎没有,然后便跟着人流,和向楠说笑着上楼了,仿佛他们只是最普通的、擦肩而过的同校生。
许驿晟站在原地,听着那说笑声渐远,直到完全消失在楼梯转角。手臂内侧那罐旺仔,原本被体温焐得微热,此刻却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所有意义,变得冰凉笨重。
他错过了送出去的时机。或者说,在看到周诺仪和向楠并肩而行的那一刻,那点微弱的、想要做点什么打破僵局的念头,就被他自己心里涌起的那股无名火和别扭给压了下去。
凭什么?一个声音在心底冷笑。他看起来不是挺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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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巧不巧,他们前脚刚进9班教室,后脚就听见密集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急促而响亮,转眼就连成了片。
“我就说要下雨了吧!万胜夕还不信,还好咱们体育课在第二节……”方梓宁起初还幸灾乐祸地趴在窗边看雨,忽然想到什么,半转过身,目光投向刚坐下的许驿晟,“欸,周诺仪他们班……是不是刚跑到操场就遇上这波雨了?”
许驿晟正把冰可乐放在桌角,闻言动作一顿,随即眉头蹙起:“问我干什么?”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冷,“他淋雨,跟我有什么关系。”
方梓宁故意拖长了音调,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夸张的惋惜和一种奇怪的、近乎调侃的意味:“我还以为……你会多少有点担心呢——”
这语调拿捏得极其微妙,仿佛在暗示什么心照不宣的秘密。
果然,话音刚落,他就看到许驿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嘴唇也抿成一条直线,周身的气压低了几度。
“唉,上不了体育课还要淋雨,估计正郁闷呢。最在意的人还不理他……”方梓宁转回去面朝窗户,看着窗外阳台边缘迅速积起的小水洼,细密的雨丝像无数银线,连绵不绝地坠入,激起一圈圈杂乱无章的涟漪。他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却足够让身后的人听见,“这下,估计又要不开心一整天了。”
但许驿晟这次没再接话。他只是沉默地坐回座位,拿出上节课没看完的书,摊开,目光落在字里行间,仿佛真的完全置身事外,对窗外的大雨和某个可能被淋湿的人毫不在意。
奇怪,这招居然没用?方梓宁撇了撇嘴,有些意外地收回视线,难道自己判断错了?
直到上课预备铃尖锐地响起,许驿晟都维持着那个看书的姿势,时间之久,让方梓宁几乎产生一种“他是不是灵魂出窍或者睡着了”的错觉。
那瓶一直贴着许驿晟小臂皮肤、从微热到彻底凉透的旺仔牛奶,最终还是没能送出去。下课间隙,许驿晟把它放在暖气片上烘烤了一小会儿,指尖感受着铝罐外壳重新变得温暖,然后,在方梓宁又一次看过来时,随手抛给了他。
“给你了。”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方梓宁接住,看着手里这罐红彤彤的、显然被特意温过的饮料,眼神复杂地看了许驿晟一眼,最终只是笑了笑:“谢啦。”
许驿晟已经转回了头,重新面向黑板,或者窗外依旧淋漓的雨幕。
得过且过,才是真的不好过。
这句话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清晰地回响在他心底。逃避、冷战、假装不在意……这些他惯用的手段,这一次,似乎并没有让事情变得更好,反而让那份烦躁和空洞,在雨声的伴奏下,愈发清晰蚀骨。
雨一直下,没有停歇的迹象。而某些被雨水浸泡的心事,似乎也在这潮湿的空气里,悄悄发酵,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