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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裂痕中的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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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压抑和疼痛中缓慢爬行。
江熠像一只受过极度惊吓的幼兽,变得更加敏感和警惕。他彻底断绝了接受薄晏川任何形式“施舍”的念头,甚至开始更加刻意地躲避他。在学校走廊遇见,他会立刻低下头,加快脚步,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墙壁里;远远看到薄晏川的身影,他会毫不犹豫地绕道而行。
那份短暂的、来自图书馆的微光,已经被林婉清疯狂的殴打和咒骂彻底扑灭,只剩下灼伤后的恐惧和更深的绝望。他不能再给母亲任何发作的理由,那代价他承受不起。
学习变得更加艰难。没有指导,没有资源,甚至连基本的精神集中都难以做到。身体上的新旧伤痕交替出现,饥饿感如影随形,夜晚的睡眠也总是浅薄而惊醒,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惊坐起来,心脏狂跳。
然而,那股想要逃离、想要赎罪的信念,却如同石缝中顽强钻出的野草,非但没有被压垮,反而在极端的环境下生出一种近乎偏执的坚韧。
他买不起新的习题集,就趁放学后人都走光了,偷偷去废纸回收箱里翻找高年级学生丢弃的旧试卷和练习册,挑那些还算干净的,小心地抚平褶皱,用橡皮一点点擦掉上面的字迹,然后再用极细的铅笔头,小心翼翼地重新在上面演算。
墨水用完了,他就去捡别人丢掉的短小笔芯,套在旧笔杆里继续用。没有台灯,他就蹭校外自习室的灯光,直到被管理员驱赶。
每一次微小的进步,都需要付出比别人多十倍百倍的努力。
转机发生在一周后的数学随堂测验上。
题目很难,班里哀嚎一片。江熠咬着笔杆,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大部分题目他依然毫无头绪,但其中一道关于三角函数的大题,解题思路竟然和那天薄晏川在图书馆给他讲过的一道题有几分神似!
他心脏砰砰直跳,努力回忆着薄晏川写下的步骤和画出的示意图,那些清晰冷静的声音仿佛又一次在耳边响起。他摒弃杂念,全神贯注地投入进去,一步步推导,虽然过程磕绊,字迹也因为紧张而歪歪扭扭,但他最终竟然真的将这道价值15分的大题完整地解了出来!
当试卷发下来时,他看着那道题旁边鲜红的勾勾和“15”分,以及总分栏那个虽然依旧惨不忍睹,但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高的“54”分时,他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54分。对他来说,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周围是同学嘈杂的议论声和对分数的抱怨,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那个一直沉默寡言、成绩垫底的江熠,和他眼中那簇几乎要迸射出来的、微弱却炽热的光亮。
他几乎是贪婪地盯着那个分数,看了又看,仿佛要将它刻进心里。这是他自己挣来的,是他在一片废墟中,靠着那点偷学来的微末星火,艰难点燃的第一缕属于他自己的光。
下课铃响,他小心翼翼地将试卷折好,准备塞进书包最里层,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及格了吗?”
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从头顶传来。晚饭期间,薄晏川从楼上的重点班来到江熠跟前。
江熠吓得浑身一僵,猛地抬头,只见薄晏川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课桌旁,目光正落在他手中那张皱巴巴的试卷上。
他下意识地想将试卷藏起来,在那份耀眼的优秀面前,他这可怜的54分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值一提。没去吃饭的同班同学探究和诧异的眼光扫射过来,使他更加无所适从,想缩进桌子下面。
但薄晏川的动作更快,他已经看到了那个分数,以及那道被完整解答出来的大题。他的目光在那道题上停留了两秒,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讶异。
然后,他抬起眼,看向紧张得几乎要同手同脚的江熠,语气依旧是平淡的,却似乎没有往常那么强的距离感。
“这道题,”他用手指点了点江熠做对的那道大题,“思路对了,计算也没错。有进步。”
有进步。
简简单单三个字,从薄晏川嘴里说出来,轻飘飘的,却像一道惊雷劈在江熠的心湖上,激起滔天巨浪。
他猛地抬起头,眼眶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红,一种巨大的、酸涩的、掺杂着无尽委屈和微弱喜悦的情绪汹涌地冲撞着他的胸腔,让他喉咙哽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只能怔怔地看着薄晏川,嘴唇微微颤抖着,像是一个在沙漠中跋涉了太久终于看到一滴水的旅人,不敢相信那是不是海市蜃楼。
薄晏川看着他这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似乎愣了一下,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困惑,仿佛不明白自己一句普通的评价为何会引起对方如此巨大的反应。
他不太自然地移开视线,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从自己精致昂贵的笔袋里拿出一支通体黑色、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签字笔,放在江熠的课桌上。
“笔快没水了,换一支。”他语气生硬地解释,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更像是在给自己突兀的行为找一个合理的借口,“下次继续。”
说完,他没再看江熠的反应,转身便离开了,背影依旧挺拔清冷,仿佛刚才那一点点不寻常的互动从未发生过。
江熠呆呆地看着桌上那支崭新的、触手冰凉的黑笔,又看看薄晏川离开的方向,再低头看看自己试卷上那个鲜红的“54分”,心脏像是被泡进了一汪温水里,酸酸胀胀的,却又带着一种几乎陌生的暖意。
他伸出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支笔,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一整个世界。
那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天色灰蒙蒙的,还飘着细雨。江熠没有伞,照例顶着破外套走在湿冷的街道上。
在经过一个积水的小巷口时,几个隔壁班以欺负他为乐的男生突然窜了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哟,这不是江熠吗?听说你今天数学进步了不少?抄谁的啊?”为首的男生笑嘻嘻地推了他一把。
江熠猝不及防,踉跄着后退一步,踩进积水坑里,泥水瞬间浸湿了他本就破旧的鞋子。
他低着头,握紧了书包带子,不想理会,只想快点离开。
“哑巴了?问你话呢!”另一个男生又用力推搡了他一下。
江熠咬紧牙关,依旧沉默。这种无聊的挑衅,他早已习惯。
就在那几个男生觉得无趣,准备再踢他几脚就离开时,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从巷口传来。
嘴唇翕合,薄晏川还是没能说出,江熠是他表哥的事实,他不喜欢这层亲戚关系。只是冷漠开口:“你们很闲?”
所有人都是一怔,循声望去。
只见薄晏川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站在巷口昏暗的光线下,雨丝敲打着伞面,发出细密的声响。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清冷的眼睛扫过那几个男生,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压迫感。
那几个男生显然认得薄晏川,也知道他家的背景,顿时有些讪讪,气势矮了半截。
“薄……薄少,我们……我们就跟他开个玩笑……”黄毛男生结结巴巴地解释。
薄晏川没理他们,目光落在浑身湿透、狼狈地站在泥水里的江熠身上,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还不走?”他这句话是对着江熠说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像是一道特赦令。
江熠如梦初醒,也顾不上那几个人,低着头,几乎是逃离般地从薄晏川身边快步走过,冲进了迷蒙的雨幕里。
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不是因为刚才的欺凌,而是因为薄晏川又一次的“多管闲事”。
他攥紧了手心那支冰冷的黑笔,笔杆的棱角硌得他生疼,却奇异地带来一丝真实感。
那裂痕之中,似乎真的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
虽然微弱,却足以让他在这无尽的寒冷和黑暗中,继续咬牙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