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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试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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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支黑色的签字笔,成了江熠贫瘠世界里一个沉默而坚固的坐标。
他几乎舍不得用它。每次做题时,只是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摩挲一下冰凉光滑的笔身,仿佛就能从中汲取到一丝微不足道的勇气和力量,然后再换回自己那截短得快要握不住的铅笔头,在擦得发白的旧纸片上演算。
薄晏川那句“有进步”和巷口的解围,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涟漪过后,水面似乎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但水下某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江熠依旧躲避着薄晏川,但不再是出于纯粹的恐惧,更多是一种混杂着羞愧、自卑和不敢玷污的复杂心理。他觉得自己像一块肮脏的抹布,不配靠近那样干净耀眼的人。每一次靠近,都会让他更加清晰地照见自己的不堪。
而薄晏川,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种躲避。他没有再主动递过任何东西,也没有在“偶遇”过他。两人在学校里,依旧像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只是,这条平行线之间的距离,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微微拉近了一些。
比如,薄晏川发现自己会下意识经过三楼的高二四班,将目光投向那个靠窗的、总是缩着肩膀的角落。看到江熠埋着头,对着一本破旧的练习册苦思冥想,纤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时,他的目光会多停留几秒。
比如,他会注意到江熠今天似乎比昨天更苍白了一些,眼下带着更浓重的青黑,或者在畏缩地与前桌交谈时,动作有瞬间不自然的凝滞,像是牵动了某处的伤口。
这种关注是沉默而隐秘的,连薄晏川自己都未曾深思其缘由。或许只是对一件长期处于苦难中的事物,自然而然的习惯性侧目。
转折发生在一个周三的下午。体育课进行篮球对抗赛,薄晏川作为主力自然在场。一次激烈的篮板争抢后,篮球失控地飞出场地,高速旋转着,直直砸向正抱着几本旧书、低头从场边走过的江熠。
“小心!”有人惊呼。
江熠听到风声和惊呼,茫然抬头,看到迎面砸来的篮球,吓得僵在原地,根本来不及反应。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迅疾地冲过来,伸手猛地将篮球拍开!
“砰”的一声闷响,篮球被重重地挡飞出去,滚落到一旁。
江熠惊魂未定,心脏狂跳,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因为急速奔跑和发力而气息微喘的薄晏川。阳光勾勒出他流畅的下颌线,额角有细密的汗珠。
薄晏川收回手,看了一眼吓傻了的江熠,眉头微蹙:“走路不看路?”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运动后的不耐和惯有的冷淡,但江熠却奇异地没有感到害怕,反而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对,对不起……”他下意识地道歉,声音微弱。
薄晏川没再说什么,目光落在他怀里那几本明显是从回收处翻来的、散发着陈旧气味的旧书上,封面上还印着几年前出版社的logo。他的视线又扫过江熠洗得发白、甚至袖口有些磨损的校服,最终定格在他裸露的手臂上——那里有一道不算新、却依旧清晰可见的红痕,像是被什么抽打过的痕迹。
薄晏川的目光在那道伤痕上停留了足足两秒。
江熠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像是被灼伤一般,猛地将手臂藏到身后,怀里的旧书差点掉在地上,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窘迫和难堪。
薄晏川移开目光,什么都没问。他转身走回球场,仿佛刚才只是顺手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比赛继续。
但接下来的时间,薄晏川发现自己有些心不在焉。那个苍白的、受惊的、手臂上带着伤痕的身影,总在他眼前晃动。那道红痕,刺眼得让他心烦意乱。
下课铃响,队员们三三两两地离开。薄晏川去器材室还篮球,经过教学楼后墙那片僻静的角落时,脚步顿住了。
江熠在那里。
他蹲在地上,面前摊着一本破旧的习题集,正对着一道题发呆,眉头紧紧拧着,嘴唇无意识地咬着铅笔头,一副遇到了天大难题的苦恼模样。夕阳将他单薄的身影拉得很长,显得愈发孤寂可怜。
薄晏川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阴影笼罩下来,江熠受惊般抬起头,看到去而复返的薄晏川,眼中瞬间掠过慌乱,手忙脚乱地想收拾东西站起来。
“哪题不会?”薄晏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甚至也蹲了下来,就着江熠的姿势,看向那本习题集。
距离瞬间被拉得很近。
江熠能闻到薄晏川身上淡淡的、运动后清冽的汗味,混合着阳光和洗衣液的味道,很好闻,与他周围总是弥漫的陈旧霉味和消毒水味截然不同。这让他更加自惭形秽,身体僵硬得不敢动弹。
薄晏川却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的目光已经锁定在了江熠卡住的那道物理题上。是一道关于受力分析的题目,对江熠来说确实超纲了。
“这里,”薄晏川抽出江熠手里那支可怜的短铅笔——他甚至犹豫了一下,没用自己的笔,而是极其自然地拿过了江熠的笔,在草稿纸上画起示意图,“要先做受力分解,摩擦力是重点……”
他又开始讲了。和图书馆那次一样,逻辑清晰,直击要害,没有多余的废话。
江熠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努力跟上他的思路。阳光暖融融地洒在两人身上,周围很安静,只有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薄晏川平稳干净的嗓音。
这一次,没有电话打扰,没有咒骂威胁。只有微风,夕阳,和近在咫尺的、给他讲解题目的薄晏川。
江熠的心跳渐渐平稳下来,一种奇异的、酸涩的安宁感慢慢包裹住他。他甚至……偷偷地、飞快地,抬眼瞄了一下近在咫尺的薄晏川的侧脸。
他真好看。睫毛很长,鼻梁很高,认真的样子让人移不开眼睛。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把他自己吓了一大跳,赶紧低下头,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悄悄红了。
薄晏川讲完了题,侧过头:“懂了吗?”
一转头,正好捕捉到江熠未来得及完全掩饰的、偷看他的眼神,以及那泛红的耳尖。
两人视线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江熠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弹开视线,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脸颊烧得滚烫,结结巴巴道:“懂,懂了!谢谢,谢谢你!”
他慌乱地收拾东西,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看也不敢再看薄晏川一眼,丢下一句“我,我先走了!”便抱着他那堆破书,落荒而逃。背影仓惶,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
薄晏川还维持着蹲着的姿势,看着那个几乎是同手同脚跑远的背影,半晌没有动弹。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缓缓站起身,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好像不小心碰到了江熠的手指。冰凉的,带着细微的颤抖。
他又想起那道手臂上的红痕,以及江熠偷看他时那慌乱又害羞的眼神。
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情绪,细细密密地缠绕上他的心口,有点痒,有点涩,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烦意乱。
他抬起眼,望向江熠消失的方向,清冷的眼眸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连自己都无法解读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