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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代码永远不会骗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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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临时落脚的酒店套房时,已是午后。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在浅色地毯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我松开领带,把自己陷进柔软的沙发里,指尖却还残留着青云科技总部那片冰冷空气的触感。
傅临渊办公室的景象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那句“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做”像一枚投入静水的石子,在我心湖中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这句话说得太过平常,仿佛我们之间真的只是普通的商业伙伴,仿佛那七年的空白从未存在。
我起身走向迷你吧台,给自己倒了杯水。冰凉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点莫名的躁意。落地窗外,城市在脚下铺展开来,车流如织,行人如蚁,一切都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手机适时震动起来,是助理Elara发来的消息:
「澜,青云那边把巡展日程发过来了,要现在转发给你吗?」
「发过来吧。」
我简短回复,将杯中剩余的水一饮而尽。
笔记本电脑屏幕亮起,收件箱里静静躺着林秘书发来的邮件。附件包很大,下载进度条缓慢爬升。我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的玻璃杯,杯壁凝结的水珠濡湿了指腹,带来一丝凉意。
等待的时间里,我走到窗前,俯瞰着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七年的光阴足以改变很多,高楼拔地而起,街道改头换面,连天际线的轮廓都变得不同。但有些东西似乎从未改变,比如那个坐在顶层办公室里的人,依然用他特有的方式掌控着一切。
压缩包终于解压完成,里面是十二个文件夹,整齐地对应着十二座巡展城市。我点开巴黎的文件夹,详细到分钟的安排表、场地平面图、技术参数……青云科技的专业程度无可指摘。每一个细节都经过精心打磨,就像傅临渊一贯的作风。完美得让人无从挑剔。
但真正让我动作停顿的,是每个文件夹里都有一个名为“历史数据参考”的子文件夹。这超出了普通合作方会提供的资料范围。
点开其中一个,里面是青云科技过往在各地举办活动的详细记录:人流数据、媒体反馈、甚至包括当地气候对活动效果的影响分析。这份资料的详尽程度,几乎像是在展示他们的实力,又或者,是一种不动声色的示好?
我抿了抿唇,继续翻阅。在纽约文件夹的参考数据里,一份媒体通稿的附件引起了我的注意。文件名是“青云科技2019年纽约发布会通稿(终版)”。
2019年。那是我在罗曼斯的第二年,也是傅临渊在美国为青云科技开拓市场的第一年。我记得那个冬天特别冷,在社交平台上看到过他站在纽约发布会台上的照片。照片里的他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神情自信从容,已然褪去了学生时代的青涩,初具商界精英的模样。
鬼使神差地,我点开了那份通稿。标准的新闻稿格式,介绍产品特性,引用CEO发言。在稿件末尾,记者写道:“傅临渊先生在会后接受采访时表示,青云的视觉设计一直秉持科技与艺术融合的理念,这与他在大学时期对跨学科研究的兴趣一脉相承……”
视线在那一行字上停留太久,直到屏幕自动暗下去,映出我有些恍惚的脸。我猛地合上电脑,房间里突然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大学时期。这四个字像一根细针,轻轻扎进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梦见十七岁的夏天,计算机教室里老空调的嗡鸣声格外清晰。汗水浸湿了衬衫后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傅临渊坐在我旁边,鼻尖沁着细密的汗珠,专注地盯着屏幕。阳光下,他睫毛在脸颊投下细小的阴影。
屏幕上,我们那个失败的粒子算法又一次崩溃,散乱的代码像雪片一样落下。
“算了,”他把键盘推开,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甘,“反正以后也不一定用得上。”
“谁说的?”我听见梦里的自己说,声音比现实中要明亮许多,“等我去了罗曼斯,学了更厉害的技术,回来一定能把它修好。”
他转过头来看我,眼睛在屏幕光的映衬下格外亮:“那你可要说话算话。”
“当然!”梦里的我笑得没心没肺,“到时候我们开家公司,就用这个算法做核心技术。名字我都想好了,叫'渊澜',怎么样?”
他没有立即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教室里的空气突然变得粘稠,窗外的蝉鸣声仿佛也远去了。那一刻,我几乎要以为他会说些什么——
梦在这里戛然而止。
我睁开眼,为什么又是这个画面?我不知道,酒店房间被城市的夜灯映照出朦胧的轮廓。床头时钟显示凌晨三点十七分。喉咙干得发紧,我起身去倒水,赤脚踩在地毯上,步子有些虚浮。
倒水时手抖得厉害,水洒出来一些,在睡衣前襟洇开深色的痕迹。我靠着吧台慢慢喝完那杯水,冰凉的液体一路滑进胃里,却压不下心头那股莫名的慌乱。
那个梦太过真实,连当时空气中漂浮的粉笔灰味道都清晰可辨。我甚至记得傅临渊转过头时,额前碎发轻轻晃动的弧度。
重新躺回床上时,睡意已经消失无踪。我拿起手机,无意识地点开通讯录,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静静躺在那里。七年前离开时我删掉了所有联系方式,但这个号码就像刻在骨子里一样,怎么也忘不掉。
就在我准备关掉手机时,屏幕突然亮起,一个来电显示跃入眼帘。那串数字我刚刚看过——是傅临渊的号码。
心跳骤然加速。凌晨三点半,他怎么会打电话来?我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直到铃声快要结束时才接起电话。
“喂?”我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瞬,然后传来傅临渊的声音,比白天听到的要低沉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吵醒你了?”
“没有。”我下意识地回答,随即又觉得这个否认太过急切,“刚好醒了。有事?”
又是一段沉默。我能听见电话那头轻微的呼吸声,还有纸张翻动的细响。他似乎在办公室里。
“纽约场地的承重数据需要更新。”他终于开口,语气恢复了平日里的公事公办,“林秘书明天会发修正版给你。”
就为了这个?在凌晨三点半打电话?我握紧手机,指节有些发白:“好,我知道了。”
“嗯。”他应了一声,却没有挂断电话。
我们就这样举着手机,隔着七年的时光和冰冷的电波,听着彼此若有若无的呼吸声。窗外的城市已经陷入沉睡,只有偶尔驶过的车辆带来短暂的光影流动。
这种沉默让人难熬。我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坐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也许解开了领带,也许正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的钢笔。就像从前无数个一起熬夜写程序的夜晚。
“如果没别的事……”我率先打破沉默。
“你以前睡觉会开一盏灯。”他突然说,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
我愣住了。这个习惯是高中住校时养成的,因为有一次宿舍停电,我半夜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困在彻底的黑暗里动弹不得。后来傅临渊知道了,就送了我一盏小小的夜灯,形状是个憨态可掬的月亮。
“早就不用了。”我说,声音干涩。事实上,那盏灯被我收在罗曼斯宿舍的行李箱最底层,跟着我漂洋过海,又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
电话那头传来极轻的叩击声,像是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那就好。”
这三个字说得太轻,我几乎要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傅临渊,”我忍不住问出口,“你还在办公室?”
“有个并购案遇到点问题。”他轻描淡写地带过,仿佛凌晨三点还在工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休息吧。”
电话被挂断了,忙音在耳边响起。我缓缓放下手机,屏幕的光亮在黑暗中格外刺眼。胸口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他记得我怕黑。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而更让我心烦意乱的是,我发现自己居然也还记得他思考时习惯性敲击桌面的小动作。
起身走到窗边,我拉开厚重的窗帘。凌晨的城市像一片沉寂的海,只有零星几盏灯火如孤岛般散落。其中一盏,来自青云科技总部大厦的方向。
我站了很久,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傅临渊的存在像一道裂痕,把我精心维持了七年的平静生活撕开了一道口子。
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是林秘书发来的邮件提醒,关于纽约场地的修正数据。我点开附件,看着那些冰冷的数字,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傅临渊为什么要亲自打电话来通知这件小事?
这个疑问像一粒种子,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悄悄生根发芽。我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开始搜索青云科技近期的并购新闻。果然,一条深夜发布的财经快讯跳入眼帘:青云科技对创芯科技的并购案突生变数,据传竞争对手半路杀出,开出更高报价。
所以他是真的在加班处理危机。但即便如此,也没有理由亲自通知我场地数据变更这种琐事。
除非……
我闭上眼,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太多的疑问和太久远的回忆交织在一起,让人理不清头绪。但有一点是确定的,我和傅临渊之间,远不是“合作伙伴”这么简单。
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城市的轮廓在晨光中变得清晰。我望着青云大厦的方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说过的一句话:“代码永远不会骗人,它要么运行,要么报错,清清楚楚。”
可是人呢?人总是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做着身不由己的事。就像那通凌晨三点的电话,表面上公事公办,底下却藏着太多未尽的余音。
我深吸一口气,关掉电脑。今天还要去见本地的几个工作室选址,没有时间沉溺在过去的回忆里。但我知道,有些事情已经不一样了。
傅临渊记得我怕黑。而我也还记得,他只有在心情极度烦躁时,才会用指尖无意识地敲击桌面。
这些细节像散落的拼图碎片,等待着被重新拾起,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