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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恶作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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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泊站在厨房,系着围裙,手里握着一捆面条微微出神。白炽灯的光晕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透过这片寂静的氤氲,依稀能看见多年前那个穿着校服坐在晚自习教室里的少年轮廓。
方才那双像冰封湖面般冷冽的眼睛,此刻被疲倦晕开,渐渐融化成另一种柔软的东西。如果林枫停在这里——如果那双永远能精准看穿他的眼睛在这里——他会看见这个时空在微妙地折叠。
灶上的水开始泛起细小的泡沫,蒸汽安静地上升。
而江泊只是站着,像站在时光断层里,握着一把细而韧的面,握着一段烧不掉的从前。
他在看见林枫停的那一瞬,心中翻涌的,说不清是释怀,还是旧事重提的伤感。那句“心里还有人”,他本非有意说给他听,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对自身的提醒与告诫。可当林枫停真的站在那里,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时,那句话却恍然变成了一柄迟钝的武器,伤人,亦自伤。
它挡开了周遭所有试探的靠近,却也同时,将他自己与内心那些汹涌的、几乎要决堤的情绪彻底隔绝开来。
只剩下一丝错觉,像被一只熟悉又陌生的小猫,用收敛了爪尖的肉垫,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心口。
没有破皮,不见鲜血。
只有那一点细微的、持久的、时不时便会跳出来提醒自己存在的——微痛。
锅里的水汽弥漫开来,扑腾着顶起锅盖,也将他脱缰的思绪拽回这间小小的厨房。他把手里干硬的面条扔下锅,沉默地看着它们从紧紧的一束,慢慢在水里散开、舒展。探下筷子搅动,洁白的面条随着沸腾的水波在锅里翻滚舞动,渐渐变成一锅不断蠕动的白色线状物。
煮多了。
算了,硬塞应该吃得完。
他面无表情地又丢下一把生菜,看着翠绿的叶子瞬间被沸水淹没、变软,菜青味被煮了出来。撒盐,关火。
将面条和青菜捞出来,过一遍冷水,淋上刚刚调好的、红亮亮的香辣蘸水。辛辣的香气猛地炸开,瞬间跑遍了整个厨房,刺激着麻木的味蕾和鼻腔,勾得舌底不由自主地分泌出唾液。
“喂,老板,你家酒馆还招员工吗?”就在他跟那碗大得足够给自己做个辣油面膜的面条殊死搏斗时,手机突然响了。他手一抖,差点呛到,瞥见是个陌生号码,心情尚可,便随手接通,按了免提丢在桌上,继续埋头苦吃。
“啊?我什么时候说要招人了……”江泊终于还是被呛了一下,他一边咳,一边用筷子抵着嘴角,下意识看向手机屏幕。
“你家酒馆外面贴的招聘启事。”
“……”江泊压着喉咙里的痒意,又硬塞了两口面,听见对面声音低低的,甚至似乎带着一丝藏不住的笑意说:“老板是在吃早饭吗?慢慢吃,别呛着了。”
“……”江泊直接把电话挂了。
他盯着那碗红通通的面,以及黑下去的手机屏幕,觉得……自己大概是得罪了什么人,被卖了个人信息,精准投放了这种恶作剧电话。
SUV摇摇晃晃地驶过土路,扬起一路尘土,引得路边的大黄狗汪汪叫着追了一小段,最终停在了一片果园深处。
林枫停从车上跳下来,拍了拍旁边一棵果树粗壮的树干:“这批桃树,今年产量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白色T恤、皮肤黝黑的高个子青年利落地从树上滑了下来。他身边,一个抱着纸箱、剪着利落短发、戴了顶草帽的女生正好走过来。青年一看见她,立马站直了身子,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水灵灵的桃子塞进她手里。
“可以考虑做成果脯一类的深加工产品,开拓一下新市场。”女生接过桃子,顺手揉了揉青年的头发。青年顿时笑得像只被顺了毛的大型犬,转身又蹭蹭爬回树上,摘了两个桃子扔下来:“林枫停,接着!你也来一个!”
“巴彦那,”林枫停稳稳接住桃子,叹了口气,“你能不能别老在我面前秀恩爱?”
“怎么,醋了?”
“……”林枫停翻了个白眼。他感觉自己最近,好像越来越受到副人格那家伙的影响了,虽然具体不记得那家伙会干些什么(除了嘴特别毒之外),但他明显感觉到,自己吐槽的欲望和精准度都在上升。再看看眼前这对,还有周围这环境……他深深觉得,自己身边好像就没几个“正常聪明”的人。
“喂,你小子,”林枫停咬下一口手中的水蜜桃,清甜的汁水瞬间溢满口腔,果香四溢,几乎让人忘了昨天还下过雪,“是不是骗我说不知道江泊去哪儿了,其实私下一直有联系?”
“没有。”巴彦那回答得飞快,几乎不假思索,同时一把抢过旁边女生抱着的纸箱,“姐姐你放着我来!你怎么能搬这么重的东西,一口气四箱真是的……”
“不是,我总不能光站着不干活吧?”女生不依不饶,反手就要抢回来。两个人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絮叨着,抱着(或者说抢着)箱子往停在外面的卡车方向去了。
……
林枫停站在原地,慢慢嚼着桃子,思绪却飘远了。
也不知道今天早上打的那个电话,到底是不是江泊本人接的。电话里的声音……似乎有点被辣到的吸气声,但又莫名觉得……有点软。不像那天晚上在酒馆里,那句“喝完快滚”那么冰冷。
怪……可爱的。
他随手扔掉桃核,看它咕噜咕噜滚进引水的小渠,安静地沉在浅浅的水底阴影里。然后,他兴冲冲地抱起旁边地上另一个看起来差不多的纸箱。
刚才还在你争我抢的那对小情侣立刻停下动作,异口同声地喊道:“别碰那个!”
“什么东西啊?”林枫停不明所以,随手颠了颠箱子,里面传来沉闷的、半固定的滚动声,还有……隐约的、清脆的碎裂声。
“那是后面试验田散养的走地鸡的鸡蛋!!”
“不早说。”林枫停顶着对方瞬间黑如锅底(虽然本来就挺黑)又皱成一团的脸,赶紧把箱子放下,小心翼翼拆开一角查看,“还好……只碎了不到三分之一。”
“什么叫‘还好’?!”巴彦那几乎要跳起来,手舞足蹈,看样子恨不得揪住林枫停的领子,“你知道那些鸡有多野吗?!它们能把蛋生在树上!有些地方根本够不着!”
“而且那些老母鸡凶得很,护蛋,会啄人。”旁边的女生也补充道,一脸心疼。
“二姑奶奶……”林枫停无奈地拍拍那女生的肩膀,小声说,“你家这小朋友,脾气有点大啊……”
女生眨了眨眼,忍俊不禁,转头就去安抚自家那只炸了毛的“大型犬”了。
他目送他们一路走到仓库,心下了然,蹲下地上小心翼翼地捡出破掉的蛋壳,拿旁边的叶子把沾了蛋液的蛋壳擦干净,再放回去。
这“二姑奶奶”的称呼,还是源于上次去她家吃饭,正巧碰上亲戚来访,有个小不点开口就脆生生地喊她“二姑奶奶”,那场面让林枫停和巴彦那都印象深刻。加上巴彦那自己普通话至今偶尔还拌蒜,她的名字“江酾临”又确实拗口带生僻字,于是她索性大手一挥,让巴彦那叫她“二姑奶奶”。这一叫就是两年,连带着林枫停也被带偏了。
巴彦那是在林枫停接手公司后才重新联系上的。那时,巴彦那早已离开那所与体校对接的学校,转而考进了一所以管理学科闻名的大学。他在大学里申请了课题,一头扎回老家,实实在在地放了三年牛羊。人晒黑了不止两个色号,却硬是靠着那股韧劲和学到的知识,带动了家乡的经济发展和农副产品推广,甚至还帮忙给贫困县修通了路。
后来,他和江酾临——也就是被林枫停戏称为“二姑奶奶”的这位——走到了一起。两人用家乡产的优质牛奶,结合江酾临的毕业设计产品,合伙开了家独具特色的饮品店。
林枫停听说他们要创业,顺手就投了一笔钱,当了个只出钱、不操心的甩手掌柜股东。没想到后来遇上行业寒冬,小店生意摇摇欲坠,险些关门。林枫停二话没说,把自己攒了多年的压岁钱老底都掏了出来,帮他们挺过了最难的那一关。之后,店居然越开越红火,直接做成了连锁品牌。
过段时间,他们还要结婚了。
结婚……挺好的……
不知道……能不能在婚礼现场见到江泊……
糟了。不是才跟自己说好,别再想他了吗?
林枫停懊恼地一拍脑门。就这么一走神的功夫,手里清理碎鸡蛋壳的动作就出了岔子——几个原本完好、只是沾了点蛋液的鸡蛋,被他拿出来,本来想用旁边的树叶擦擦,结果手一滑,鸡蛋滚进了旁边的枯草地,沾了一身干草碎叶。现在拿在手里,活像长了一圈枯黄头发的“毛鸡蛋”,还有点扎手,看着就跟街边那些染了黄毛、炸着刺的小青年似的。
他正捧着那“炸毛蛋”出神,几颗圆滚滚的桃子忽然从仓库门口骨碌碌滚来,恰好停在他脚边。仓库深处,人影影影绰绰地交叠,缠绵的暧昧气息浓得化不开,几乎要漫过门口冰冷的水泥地。
林枫停垂眸,与脚边那几个无辜滚落的桃子面面相觑,嘴角扯出一抹无奈的苦笑。
靠……单身狗就这么没狗权吗?至于这么明目张胆,白日宣淫?
他轻叹一声蹲下身,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其中一颗桃子。那桃子熟透了,薄皮嫩得仿佛一触即破,果肉绵软。许是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滚了这么一遭,果皮上已经磕出了明显的淤伤,被他指尖轻轻一碰,清甜的汁水便立刻渗了出来,濡湿了他的指腹。
得,这个是彻底没法要了。
他拉开试验田那边的闸门,随手将那颗烂桃扔了进去。一群“野鸡”立刻扑棱着翅膀蜂拥而上,争抢得不亦乐乎。林枫停无奈地摇摇头,又小心翼翼地将剩下几颗尚且完好的桃子捡进箱子,抱着走向仓库门口。
“你们俩,”他清了清嗓子,眉梢微微挑起,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这么糟蹋粮食合适吗?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桃子,是让你们这么浪费的?要不……这个月的分红,扣掉百分之三十?”最后几个字,尾音微微上扬,透着一丝恶作剧得逞的愉悦,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
“……”巴彦那黝黑的脸庞瞬间涨得通红,整个人狼狈地靠在墙上,嘴唇抿得死紧,愣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敢情刚才那阵混乱里,他竟是被人堵了嘴,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
倒是被称作“二姑奶奶”的江酾临一脸淡定,抬手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反手就在巴彦那腰侧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扣他的。刚才是他毛手毛脚打翻的筐子。”
“唔……”下一秒,巴彦那就跟报复似的,猛地凑过去,在她泛红的耳垂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那个……”林枫停摸了摸鼻子,顶着这对活宝的腻歪气场,弱弱地出声提醒,“要玩……能不能挪个地儿,别在仓库里啊?”
话音未落,他放下桃子,脚底抹油似的火速溜之大吉,非常有当电灯泡的自觉。
只是,快走到果园边缘的铁丝网门时,透过几棵果树影影绰绰的枝叶缝隙,他甚至不用完全看清,就认出了那个身影——是江泊。
靠!巴彦那这小子,学会撒谎了!居然骗他说没联系!
他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想都没想,立刻转身,放轻脚步快速往回折返。那对小情侣倒是真听话,已经进了办公室。听着外面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他情急之下,一眼瞥见旁边堆着的空包装箱,直接拉开一个最大的,手脚并用地缩了进去,再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将箱盖合拢。
黑暗和纸箱特有的气味瞬间将他包围。
“巴彦那!我来拿原料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语调淡泊却不失礼貌,比酒馆里那句冷硬的“喝完快滚”有活人气多了。但这更让林枫停心里发堵——这意味着,在江泊眼里,自己确实被归在了某个无需特别对待、甚至可以完全无视的范畴里。他难受得攥紧了手,指尖深深陷进纸箱内壁的隔板里,呼吸都滞涩起来,仿佛连氧气交换都成了件费力的事。
“你们……我是不是来得不太是时候?”很快,透过纸箱的透气孔,林枫停看见两双脚急匆匆地从办公室方向走出来,停在了他藏身的箱子前。江泊的声音顿了顿,带着点无奈的轻笑,“唉,我下次得提前打好招呼才行,不然又要被塞一嘴狗粮了。”
巴彦那和江酾临对视一眼,短暂的沉默后,巴彦那居然非常没眼力见地开口:“你其实来得非常准时……刚刚……林枫停才走。”
话音未落,旁边的“二姑奶奶”已经一巴掌拍在他胳膊上,力道不轻,巴彦那“嘶”了一声,眼眶瞬间就红了。
片刻后,外面传来搬动东西的声响。
“不能过滤得更纯一点吗?”江泊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剔。
“如果过滤得太彻底,你要的那个‘原始’风味反而会消失的。”巴彦那解释道,语气认真了些,“而且其实……每一批酒,甚至每一瓶,都会有它独一无二的味道。”
外面静了一下,似乎是江泊妥协了。
脚步声和搬东西的声音逐渐远去。林枫停听见巴彦那小声地、委屈巴巴地问:“这……算家暴吗?”
“算吧。”江酾临的声音透着无奈,“谁让你这么没眼力见。人家刚才那状态,魂都快丢了,你还提林枫停?是想让他半路出车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