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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不怨不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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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虚伪的应酬,顾胤廷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他甚至在脑海里飞快盘算着找个什么合适的、不失礼的借口提前离席。他甚至已经在脑海里勾勒出回去的路线,想着要不要再绕道去城西那家她最喜欢的、需要排很久队的法式烘焙坊,买几个刚出炉的、酥皮层层分明、香气扑鼻的牛角包……她上次吃的时候,眼睛弯得像月牙。
然而,就在他心神荡漾,几乎要溺毙在自己甜蜜的、关于“家”的想象里时,坐在主位上、一直沉默品茶的顾家老爷子,顾念章,轻轻放下了手中那只温润如玉的汝窑天青釉茶盏。
“咔嗒。”
那一声轻微的、瓷器与紫檀桌面碰撞的脆响,像是一道无形的、不容置疑的指令,带着千钧之力,瞬间击碎了顾胤廷所有的旖旎幻想。
原本还有些细微交谈声、酒杯轻碰声的宴会厅,骤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或明或暗,都带着某种心照不宣的意味,聚焦到了老爷子身上。
顾念章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根根银白,在灯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泽。面容清癯,皱纹如同刀刻,每一道都沉淀着岁月与权谋的痕迹。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不容违逆的淡漠与威严。最终,那目光落在了顾胤廷身上,停留。
“胤廷。”
老爷子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和,却清晰地传入宴会厅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意味。
“你和王家丫头的事,就定在中秋节后吧。具体细节,你父亲会和王家那边敲定。”
顾胤廷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凝固成一个极其怪异、冰冷的弧度。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脸上褪去,瞬间苍白如纸。握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几乎要捏碎那坚硬的水晶杯脚。
胸腔里那团名为“家”和“洛施之”的温暖火焰,像是被极寒的冰风暴瞬间席卷,“嗤”的一声,熄灭得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死寂的灰烬。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蹿起,蔓延至四肢百骸,冻僵了他所有的血液与思维。
宴会厅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大了,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窗,像是无数冰冷的嘲笑。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顾胤廷和老爷子之间逡巡,带着审视、了悟、同情、幸灾乐祸,或是一种“早该如此”的默认。父亲顾怀琛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端起面前的酒杯,浅浅抿了一口,目光垂落。叔伯、兄弟,各自交换着眼神。
窗外,雨势滂沱,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玻璃上,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噪声,仿佛要淹没整个世界,也彻底淹没了他刚刚在心底精心描绘的、那一点点温暖明亮的、关于“未来”的脆弱图景。
他心心念念想要立刻回去拥抱的温暖,和他此刻必须面对的、冰冷彻骨、不容反抗的现实,形成了最残酷、最尖锐的对比。刚才满溢胸腔的快乐与期待,此刻化作了最深的讽刺和最冰冷的绝望,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几乎要将他压垮、碾碎,让他喘不过气。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大手死死扼住,干涩发紧,试图发出一点声音,哪怕是质疑,是反抗,是嘶吼……却连一个破碎的音节都挤不出来。
在顾念章那双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眼睛的注视下,在满座“亲人”沉默而默契的注视下,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情感、所有的不甘与嘶吼,都只能无声地湮灭在喉间,化为更深的寒冰,封冻心底。
……
不知是如何熬到聚会结束的。记忆像断了片的胶片,只剩下模糊的光影和令人作呕的压抑感。
坐进车里,陈叔敏锐地察觉到他不同寻常的苍白、沉默以及周身散发出的、近乎死寂的冰冷气息,谨慎地没有多问一句。
“直接回家吗?”陈叔低声请示,声音压得很低。
“不,”他沙哑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沙砾摩擦,“先去城西,‘La Douceur’烘焙坊。”
车子在雨夜中穿行,车窗外的世界模糊一片。
他提着那袋散发着浓郁黄油香气、尚带余温的牛角包回到别墅时,心脏却莫名地、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
玄关的灯亮着,客厅的灯也亮着,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整洁,安静,却唯独……少了她的气息。那种独属于洛施之的、清淡的、能让他瞬间安宁下来的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种灭顶的恐慌,如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狠狠收紧!
“洛施之?!”他的声音带上了自己都未察觉的、明显的恐慌,提高了音量,在空旷的别墅里回荡,无人回应。
他丢下手中的纸袋,牛角包滚落在地毯上。他冲向书房,没有;卧室,没有;浴室,没有;玻璃花房,没有……每一个房间都空荡得令人心慌,整洁得仿佛从未有人居住。空气里连她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她常用的那款小苍兰沐浴露的清香,甚至是她翻过的书页的味道,都已消失殆尽,被一种冰冷的、毫无人气的“洁净”所取代。
他僵在原地,随即,一种冰锥刺骨般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慌从脚底瞬间蹿遍全身,四肢百骸都一片冰凉,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他掏出手机,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拨打她的号码——
“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冰冷、机械、重复的女声,一次次将他推入更深的、绝望的冰窖。
他又冲回她的公寓。用钥匙打开门,扑面而来的,同样是一种死寂般、毫无生气的冰冷。衣柜里,他的衣物依旧满满当当,霸道地占据着一半空间,而属于她的那一半,空空如也,连一个衣架都没有留下。浴室里,她的牙刷、毛巾、护肤品,全部消失得干干净净。整个她曾称之为“家”的地方,只剩下他强行入侵留下的痕迹,那个他想要紧紧拥抱、融入生命、共度一生的女主人,却像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失得彻彻底底,不留一丝曾经存在的证据。
恐慌,在这一刻,彻底转化为了灭顶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绝望与疯狂。
他动用了所有可以动用的力量,那张由滔天权柄和尖端科技编织而成的、看似无所不能的巨网,被疯狂地撒了出去。
高铁站、汽车站、机场、高速公路收费站……所有可能的离城通道在极短时间内被最高权限布控。她的身份证信息被输入所有交通、住宿系统的后台进行实时追踪。他联系了她杂志社所有可能知道她去向的同事,她寥寥无几的、关系尚可的同学朋友,甚至怀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拨通了她邻市老家的电话……
得到的回应,均是茫然不知。洛施航在电话里焦急地反复追问:“我姐怎么了?她之前打电话说要去外地封闭调研一阵子,让我们别担心……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天网系统被调用,海量的城市监控视频数据被一帧帧排查,顶尖的技术人员日夜不休。她离开别墅后的身影,在附近几个街角路口的监控中短暂出现,然后,就像一滴水汇入奔腾的大海,彻底失去了踪迹,再无任何影像记录。
没有购买任何交通工具的票务记录。
没有使用身份证入住任何酒店或租赁房屋。
没有银行卡消费记录。
她那个关机的手机,最后信号消失的地点,就在别墅。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这个她生活了多年、遍布眼线的城市里,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凭空消失了。
悬赏令在见不到光的地下世界和某些拥有特殊渠道的网络中悄然流传,金额高得令人咋舌,足以让任何亡命之徒为之疯狂,足以买下很多条人命,却买不回关于她的半点真实消息。
但时间一天天过去。
一天,两天,一周,半个月……
希望也如同他手中紧握的沙,一点点流逝,最终徒留一片空茫的掌心。
可洛施之就像一尾真正融入了深海泥沙的小鱼,任凭那张由滔天权柄和尖端科技编织而成的、看似细密无比的巨网如何反复打捞、如何疯狂搜寻,都再也捕捉不到她的丝毫痕迹。她消失得如此彻底,如此决绝,如此……专业。
顾胤廷无法思考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背后是否还有他不知道的力量在协助。他也不愿去细想,她究竟是怀着怎样决绝的心情,计划了这一切,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只知道,她不见了。
用最决绝、最干净、最彻底、最让他痛彻心扉的方式,
从他自以为可以完全掌控、精心构筑的生命图景里,
如同用最锋利的橡皮擦,将他灵魂中最重要、最温暖的那一块,
干干净净地,彻底擦除,消失了。
(上部,终)
|下部预告|
洛施之的消失,并非故事的终点,而是另一场更漫长、更隐秘风暴的开端。当所有人都以为她已彻底沉没于茫茫人海,在远离津港的南方小城,一个戴着眼镜、气质沉静的女子,带着一对龙凤胎萌宝,正用新的身份,开始书写截然不同的人生。
而津港的棋盘上,权力格局重新洗牌。顾胤廷站在繁华之巅,心却沉在永夜冰原。直到那天,【南城,月湖区】的讯息发来……
猎人与猎物的游戏,从未真正结束。
只是这一次,谁为笼,谁为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