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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恐惧的不是画廊,是他的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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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阳光正好。马塞尔先生心情似乎格外好,甚至翻出了安托万少年时期的素描本,一页页指给他们看。画纸上稚嫩却充满灵气的线条,记录着一个天才最初的成长轨迹。
顾邵阳翻看着,眼神温和,他斟酌着语气,仿佛不经意般提起:“马塞尔先生,安托万的才华不应该只被我们几个人欣赏。阿尔勒国际摄影节下个月就要开幕了,届时会有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爱好者。我们在画廊规划了一个特别单元,想以‘未被看见的天才’为主题,诚挚地邀请安托万的作品作为核心展品。”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老人的神色,语气恳切,“这完全是一个非营利的、公益性质的展览,旨在向像安托万这样生前寂寂无闻,却真正拥有卓越才华的艺术家致敬。我们不会出售任何一幅画,所有的收入,如果未来有衍生品计划,也都会成立一个以安托万命名的青年艺术基金,用来帮助那些和他一样坚持梦想的年轻人。”
顾邵阳的声音低沉,但却极其富有感染力,描绘的愿景真诚且充满敬意。
连一旁的高帆都觉得,应该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方案了吧?
然而,下一刻——
马塞尔先生脸上的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固消散。
空气,骤然变得沉重而冰冷。
老人缓缓合上了那本珍贵的素描本,动作慢得令人心慌。
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低着头,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他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或者更久,沉默像不断上涨的潮水,淹没了庭院里所有的声音,压迫得高帆几乎喘不过气。
终于,马塞尔先生抬起头,目光不再是往日的温和与感伤,带着一种极度失望,甚至带着被背叛的锐利视线,直直刺向顾邵阳。
“出去。”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顾邵阳试图解释:“马塞尔先生,请您相信我们的诚意……”
“我说,出去!”老人猛地提高了音量,因激动而有些颤抖的手指指向院门,“所有人都出去!”
他踉跄着站起身,胸膛起伏着,眼神里充满了受伤的野兽般的愤怒和悲哀:“我以为……我以为你们是不同的!我以为你们是真正懂得他画的人,懂得他的心!结果……结果还是一样!说得好听,什么公益,什么致敬!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费了这么多心思,最终的目的,不还是为了把这些画带出这个院子,带到你们那所谓的‘画廊’里去吗?!”
他指着顾邵阳,又指向高帆,痛心疾首:“你们和那些人没有区别!都是商人!只不过你们更狡猾,更懂得怎么骗一个老头子的感情!用这些天装的善意,来撬开我的嘴,软化我的心!我真是……我真是老糊涂了!”
高帆看向顾邵阳,他紧蹙的眉头,但什么都没说。
高帆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他想开口为顾邵阳辩解,想说这些天的相处不是伪装,那些对画作的欣赏是发自内心,可在此刻老人激烈的情绪下,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马塞尔先生,请您冷静一下……”顾邵阳还想做最后的努力,声音依旧保持着镇定,但细听之下,能察觉到一丝极少在他声音里出现的紧绷。
“滚!”老人彻底失去了耐心,抄起手边的园艺剪,虽然没有真的扔过来,但那姿态已经表明了决绝的态度,“带上你们虚伪的善意,滚出我的家!以后不要再来了!安托万的画,谁也别想动!”
最终,顾邵阳和高帆几乎是有些狼狈地被“请”出了农舍。
沉重的木门在他们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院内的一切,也像一记重锤,砸碎了这些天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所有联系与信任。
不知道是不是老人的表现太过伤心,两人一时之间也都没说话。
顾邵阳一言不发地开着车,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高帆自己也心绪难平。他反复咀嚼着马塞尔先生那激烈痛苦的反应,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如果只是单纯抗拒商业行为,他们提出的公益性展览方案已经足够有诚意;如果是害怕失去画作,他们已经明确告知只是借展,并非售卖;如果是为了尊重儿子的意愿,哪个画家会不希望自己的作品被更多人看见和理解?
“不对……”高帆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车窗边缘。
“什么不对?”顾邵阳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他的反应不对。”高帆转过头,“如果只是觉得我们商业虚伪,他的愤怒里不应该有那么深的……痛苦和失望。那更像是一种被戳到痛处的激烈反应。”
也许旁人会弄错,但是高帆拍过太多电影了,他对情绪的把控让他十分敏锐的注意到这一点。
顾邵阳微微蹙眉,示意他继续说。
“你说,一个真正理解并支持儿子梦想的父亲,在儿子死后作品得到认可,会是什么心情?”高帆引导着思路,“应该是欣慰,是骄傲,是带着眼泪的满足。但马塞尔先生不是,他像是……在害怕这场展览。”
“害怕?”
“对,害怕。”高帆的语速加快,脑海中的线索逐渐串联起来,“他不懂画!你发现了吗?我们谈论安托万的画作时,他更多的是沉默,他从不主动接我们的话!他欣赏的,是我们‘欣赏’他儿子这个行为本身。”
顾邵阳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一动,眼神里闪过一丝亮光,仿佛也捕捉到了什么。
高帆越说越清晰,“我猜,安托万生前,马塞尔先生可能强烈地反对过他画……可能,甚至是安托万自杀的原因……”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忍,“而现在,儿子死了,画却‘出名’了,有那么多人‘看懂’了,还要为他办展览……这对他父亲来说,无异于在反复刺激他,他当年的过错……”
高帆的分析确实十分清楚合乎逻辑,仿佛他自己也亲身经历过一样,想到高帆的身世,顾邵阳有些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顾邵阳睁开眼,深深地看着高帆。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在高帆认真的侧脸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高帆,”他低声叫他的名字,语气里带着一种全新的、难以言喻的珍视,“谢谢你。”
这声感谢,不仅仅是为了解开眼前的困局。
高帆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耳根微热,别开视线,故作轻松地说:“那……我们再试一次?这次,换种方式。”
顾邵阳重新启动车子,调转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温柔而坚定的弧度。
“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