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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丝缕缠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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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洄一个人坐在酒馆里喝酒。
他今天没约齐敏,漂亮女孩搭讪也让他给婉拒了,一个劲往嘴里送酒,不知道的以为是失恋了。
心头那种郁闷的感觉,他想不到人可以倾诉,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之前陈魄逼问他,他还不承认自己是监狱长派来的,这下被陈魄亲眼见到,算是彻底坐实了。
那一瞬间方洄是真的害怕,他既怕被陈魄报复,又怕有一天不得不面对监狱长的冷酷面目。
他走出监狱长的办公室以后,手刚搭到楼梯扶手上,就听见有人在低声交谈,声音顺着幽静的楼梯间传下来。
“队长,你说监狱长和他弟弟,关系到底是好是坏?”
“人家家事,管那么宽?”
方洄慢慢停下来,屏住呼吸偷听。
“家事?我看不像吧,关禁闭跟家常便饭一样,还打成那个样子...会不会...”
另一人沉声打断他:“你要是想死,就继续这样到处问。”
被训斥的人立即噤声。
是行动队的人。
后面方洄又听了一会,都是些琐碎的废话,于是蹑手蹑脚地下了楼。
早在主控大楼和陈魄第一次碰面,方洄已经猜到他们两兄弟不是什么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不过大家族争权夺势向来如此,他也没敢往深了想。
听了行动队那两人的对话,他又从记忆中捡起一些细枝末节。
路修斯要陈魄交出一件东西,为此囚禁了他八年。
他们管那东西叫...钥匙?
方洄心思一转,已猜出了七八分。他决心不趟这滩子浑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两边他都得罪不起,一不小心就要交代进去。
悲哀的是,他的脑子一点也不听话,任凭陈魄的声音回荡。
“我没有罪。”
100个犯人里大概有99个都觉得自己没有罪。
但如果真的有犯人在承受与自身罪行不对等的刑罚呢?
我也是帮凶吗?
酒馆里乱糟糟的,吵得他头都要爆炸了。他抬手撑在自己额头上,闭上了眼。
一阵风轻轻拂过,有人落座在他身旁。
方洄往边上瞟了一眼,不由得一愣。他没想到坐在身边的是个女人。
她身上没有甜腻的脂粉和香水味,举手投足带起的风中只有凛冽的寒气,像清晨的露水。
女人向方洄伸出手,微笑着自我介绍道:“你好。我的名字是碧翠丝。”
“方洄。很高兴认识你。”
“是个好听的名字,怎么写?”
方洄眨眨眼,拉过一张纸写在纸上。
碧翠丝脸上妆容极淡,眼神却灼灼明亮,慢慢念道:“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方洄看着她闪亮的金发和碧绿的眼瞳,感觉她在读这句诗时有种错位的奇特美感。
“你中文真好。”借着酒劲,他心里又蠢蠢欲动。
“一个前辈教给我的。”
“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一名律师,”碧翠丝淡淡笑着,声音低沉平稳,“陈魄先生的私人律师。”
一下子酒全醒了,方洄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而他此时连掩饰的余力都没有。
陈魄的名字从他刚刚起意的对象嘴里说出来,一下子让他想起在厕所隔间,那种隐秘而痛苦的欢愉。
“...唔...我先告辞了。”方洄垂着眼睫,尽力显得镇静一点。
不等女人答话,他已经披上大衣朝外走去,出了门一头扎进小巷里。
他常抄这条近路回家,平时一对对男女靠在墙上拥吻,气氛暧昧,但今天却很冷清,越往深走人影越少。
雨丝暗挟在冷风里,地面点点洇湿,不久之后,细密灰白的雨线斜斜填满了狭窄昏暗的小巷。
铺白松散的雨声之外,似乎还有其他声音。
方洄顿住步伐,微微侧耳去听,忽然瞳孔一缩,立时发足狂奔,头也不回地向前跑去。
后心处的衣襟被用力一扯,方洄脚下打滑,险些摔倒。
背后那人拧着他手臂把他按倒在地。
方洄只觉得脊背被人死死顶着,毫无起身之力。
高处摔落的雨滴在脸旁炸开,他大口喘息间,又闻到了刚刚告别不久的熟悉的气息。
“方洄警官,我还有话没说完呢。”碧翠丝冷淡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我们没什么好说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方洄,28岁,出生于z国xx省xx市,大学毕业出国工作,被辞退后投奔朋友,在一所私营监狱工作。”
“你查我户口干什么?我可是遵纪守法好公民。”
“是吗?在提交签证申请之前,就为新的雇主工作,你已经构成了非法工作。”碧翠丝声音和雨一样冰冷,“换句话说,你现在属于非法滞留。”
方洄心里咯噔一下,脸上肌肉似乎动了动,半晌才说:“你想怎么样?”
“很简单,帮我带个口信,给陈魄。”
“你说的人我不认识。”方洄盯着地面,僵着身子说。
“或者我现在联系移民局,立刻将你列入驱逐程序。”
方洄用力一挣,还是没起来。他想不到自己有天会被女人压在身下威胁,真是丢人丢到家了,不过看这女人的身手,肯定不是普通人。
他咬了咬下唇:“什么口信,你说。”
“'天使降临,长夜将至,只待钟声与颂歌直上天国。’”
方洄沉默片刻。
“...好,我记住了。但我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你不要急。”
“我相信你。”
“现在能放开我了吗?”
一对男女并肩挽手躲在伞下,慢慢走过来。
方洄窘迫地低着头,脱下沾了泥水的外套,转着自己被掐得生疼的手腕。碧翠丝在一旁定定看着他,在旁人看起来,他们两个俨然一对分别在即依依不舍的情侣。
方洄和碧翠丝有种相似的气质,都透着一股严肃认真的劲儿,只是方洄内里要潦草得多。
“你不怕我告诉监狱长?”方洄问。
碧翠丝摇摇头。
“听说你在B区的时候,制止过狱警欺凌犯人的事件。”
“看来你的线人还不少。”方洄咧嘴一笑,笑容略显凄惨。
“可惜都断掉了,现在只有你一个。”
“打住,”方洄忙道,“我不是你的线人,我只帮你这一次。虽然不想被遣返,但我更不想丢了命。”
碧翠丝不说话了,绿宝石般的眼睛一动不动看着他。
“那天你为什么会救他?”
“谁?那个犯人?哪有什么为什么。”
碧翠丝点了点头,以示作别,循着来时的路离开了。
他望向远去的背影,女人的金发已然束起,黑色长风衣在雨中簌簌抖动,好似一面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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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铁门接连打开,一束强光投进漆黑的空间,悠悠扫过四壁,而后径直打在陈魄脸上。
红发男人提着手电筒,皱了皱鼻子。他一踏进来,就感到强烈的血腥气充斥鼻腔。
陈魄垂着眼帘,坐在铁栏后面的水泥地上,背靠墙壁。
他右手裹缠着纱布,纱布一直延伸到衣物覆盖的地方,纱布间隐隐渗出血来。
“这就是你的专属禁闭室?”查尔斯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
这个平时总是傲慢得不可一世的男人,如今落到比一般囚犯还难堪的境地,竟让他品出一丝新奇的兴味。
“乔尔死了。”陈魄语气平静。
“那个黑客?”查尔斯一笑,“那有什么要紧?’棱镜’的数据来源可不止监狱一个。”
陈魄缓缓眨了下眼,似乎在适应那光线。
“这条线断了。”陈魄抬起头时,目光如往常一般冷厉,只是脸色从未如此苍白。
他继续说道:“你和我没必要兜圈子,我要路修斯下半生待在监狱里,永不得翻身。为此,钥匙可以给你,圣克莱尔的产业统统可以给你。”
这是个毫无保留的筹码,也可能是个空头支票。
“你现在一无所有,我怎么相信你?”查尔斯悠悠说。
“查尔斯,你也知道风险越大收益越大。如果你害怕,就在一边看着吧。”陈魄无声冷笑。
“那么你要抵押什么?”
“什么意思?”
“为了防止你事后反悔,背弃承诺,你总要有重要的东西押在我手上。我想想...”查尔斯眼中寒光闪烁,脸上却渐渐浮现出兴奋的神采。
他紧盯着陈魄的脸,慢慢说道:“是你那几个小弟?比如那个领头的,艾德蒙?还是...那个调查局的女探员?”
陈魄着实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的行踪完全掌握在查尔斯手里。
但他面色如常,淡声道:“随你处置,只要达成目的,牺牲什么我都不在乎。”
身处此境,他绝不能有软肋,一处也不能有。
越是珍视同伴的性命,就越要表现得不在意,这是他们面对相同目标早已达成的共识。
他自视坦然,任谁也抓不到他的弱点,找不准他的死穴。
然而那一瞬间,他的内心深处却隐隐不安起来。
因为方洄的身形面容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反倒让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虚化了,好似瞬间陷入梦境幻影。
他深知这片刻的联想,是如此的不合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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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洄这些日子里处处留心,但就是不见陈魄的踪迹。
他觉得老天和他作对,躲着那家伙的时候上厕所都能遇到,等想找他时,偏偏一个影子也不见。
他本来今天休息,结果临时被派到留观室值班,负责监视高自杀风险的囚犯,记录他们的行为和状态。留观室和医务室在同一栋大楼,位于整片监区最靠里的角落。
他进门以后和交接的人聊了两句,百无聊赖地朝那几个小房间扫了一眼,居然捕捉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说实话,他不太想见到那个人,一见到那小子,他就想起来自己是个烂好人。
方洄翻动着手里的几页纸,不咸不淡地说:“看不出来,留观室的常客啊。”
在那个极其简陋的房间里,埃文只有一条毯子堪堪盖住身体。
埃文一笑,凑到栅栏门旁边,低声说:“方洄警官,真的要谢谢你。”
“不用再说了,这事就算过去了。”方洄说。
“是啊,虽然日子还是不好过,但至少比以前有希望了。”埃文答道。
方洄不接话,只静静看着这个年轻人。他对埃文的心情很复杂,一边希望他改过自新,顺利出狱,一边仍然对他心存提防。
交班的时候,另一个狱警特地叮嘱他,留观室的囚犯可能更不老实。有人叫嚣着要自杀,有人借口与其他囚犯有矛盾,其实是想逃避劳动,甚至企图在转移到医院的路上伺机逃脱。
方洄对他说:“我的一个朋友是监狱的心理医师,如果你真有事情想不开,可以去找他。”
他简单介绍了一下齐敏的信息。
谁料埃文认真听罢,竟摇摇头:“监狱只有一个心理医师,是个白人,大把的人排着队要见他,已经排到明年了。通常和我们打交道的都是些社工,大多是当地人。”
埃文笑了笑,神色落寞:“监狱没有你说的这个心理医师。如果真有的话,他的工作大概不是负责我们这些普通犯人。”
方洄愣了两秒,心下一沉。
他缓缓开口道:“你小子消息倒是灵通,脑筋也转的够快的。”
埃文微微斜着眼睛看方洄,得意一笑,悄悄说:“只要您多照顾我,我这里有用的信息还有不少呢。”
方洄四下张望一圈,也露出了笑:“是嘛。那我先考你一个,看看你的本事。”
他眼神冰冷,低声道:“陈魄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