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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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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固定的夹板比石膏要方便太多,勉强适应之后,李木栖觉得好像不拿拐杖,撑着墙也能走几步。
在征得孔心溪同意后,他就这么一半称拐一半扶着墙,从办公室走到了病房门口。
李木栖抬起手准备敲门的动作顿在半空,他垂下眼。
从车祸到今天,快一个月了,顾弄溪从没有给他好脸色看,甚至不愿意开口跟他说一句话。
李木栖深吸了一口气。
“妈,今天太阳还不错,我推你下去走走吧。”他走进房间里,挪动到阳台,薅开了密不透气的窗帘,今天是个难得的暖阳,和煦阳光顿时透过玻璃窗折射进来,雪白干净的墙壁反射出了层层光晕。
床上鼓作一团的人依然没动静。
“久睡总是不好的。”李木栖习惯了顾弄溪的冷漠,但心还是钝着,像是被什么东西磨着发疼,他垂下眼,把窗台上的花束拿了过来。
顾弄溪的床位靠近窗户,太阳一晒,照得人暖烘烘的,她年轻的时候做了一辈子老师,心高气傲,即使现在病气缠身,也不愿意和别人挤一个病房。
但李木栖的能力实在太低微了,他每天拿着微薄的薪水,也不认识什么人,上次中间朋友找人递了个关系去试镜也石沉大海。
这间采光还不错的单人病房,还是他在一次应酬的酒局里陪着老板喝到胃穿孔才托了个认识的的朋友找的,花了不少钱呢。
李木栖费劲地走过去帮顾弄溪掖好被子,又殷勤地坐在她身旁,从垃圾桶旁找了个瓶子,把那束鲜花包装拆开,大概目测了一下长度,拿把剪刀坐那。
他做了个简易花瓶,正往里灌水的时候,顾弄溪醒了。
她身体一直不太好,二十多岁的时候刚生完孩子,家里欠了一屁股债。
仗着年轻,连月子都没出,和李寿林东躲西藏,落下了病根。这些年靠着吃止疼药捱了不少日子,就是拖着不来医院。
直到这次车祸,又被查出骨癌。
她清醒的时候总说她现在的苦难全是拜李木栖所赐。
李木栖没有否认过。
顾弄溪的病一天比一天严重,被病气缠身,双颊深深凹陷进去,前段时间焦躁的情绪非常严重,也非常折磨人,医生开了好几天的镇静剂把她放倒两个晚上,李木栖才终于喘了口气。
这会精气神上来了,顾弄溪侧头看着李木栖躬着腰摆弄她的花。
“单位不忙?”顾弄溪睡太久了,一开口嗓子又涩又哑。
李木栖自然也察觉到了,放下手里的活,走到床尾把床摇高,又往她腰后垫了个柔软的枕头,“不忙,和领导请假了,正好今天过来换药。”
顾弄溪看着他的腿。
李木栖察觉她的视线,默不作声地收回腿,从床头柜里抽出个新的玻璃杯,一手贴在杯壁上,一手往里倒热水。
“恨妈妈吗?”顾弄溪把目光移到他那张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脸上。
“不恨。”李木栖垂下眼皮,眼尾处有一颗红色的小痣。
李木栖哪哪都像她。
唯独这双眼。
“其实你是恨的吧?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应该在读研究生了吧,你学习那么好,又听话,老师应该会很喜欢你。”顾弄溪冷下眼,眼睛里看不到任何对孩子的爱和怜惜。
李木栖没吭声。
“可你不听话。”顾弄溪冷笑一声,“我让你做的事情你一件都没有完成过。”
李木栖咬着发颤的唇,把放凉了的水递过去,哑声叫她,“妈......喝点水吧。”
“不要叫我妈,我不是你妈!”顾弄溪情绪突然爆发,猛地挥开他的手,眼里全是赤裸裸的恨意。
李木栖本就腿脚不稳,这猛地被推了一把,悬着的右腿直接着地,像是被密密麻麻地浸了酸水的银针扎过。
疼得他整张脸都拧在了一起,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玻璃杯里还没冷却的热水烫在了他小臂上,很快就浸透了他的袖子,李木栖疼得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哎哟!”护工一手提着暖壶一手推着轮椅,见状吓白了脸,忙不迭扔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扶地上的李木栖。
“我......没事。”李木栖艰难扯出一个笑脸。
“你快去厕所里冲冲水,回头起水泡,晚上疼得你睡不着觉。”护工扶着李木栖往厕所走。
顾弄溪始终冷眼旁观这一切。
厕所里昏黄的灯光映出李木栖的脸,手臂的疼痛让他本就肤白的整张脸更加惨白,乌黑的眼珠现在也浮起了雾气,他卸下了一直伪装的冷静。
李木栖拧开水龙头,紧抿着没有血色的唇,看着手掌心被掐出的痕迹,水流粗暴在冲刷着指甲盖里留下的干涸血丝,他用力抓住自己的左手,却仍然抖得厉害。
顾弄溪的话还犹在耳边,让他无法冷静下来。
顾弄溪不止一次问过自己。
恨不恨她。
恨吗?
这些年他这么如履薄冰地活着,每走一步都像是行尸走肉,他很小就没了爸,这么多年一直都是顾弄溪把他抚养长大。
让他读最好的中学,最好的大学,吃穿没有亏待一丝一毫,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但因为自己不听话,所以现在顾弄溪对他失望了。
他拿什么恨?
如果不是顾弄溪。
他根本活不到今天。
他凭什么恨?
李木栖接了捧水往脸上扑,冰凉的触感让他有一瞬的冷静,他又接着往脸上使劲拍了拍,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
他又一次抬起头和镜子里面的人对视,湿漉漉的短发垂在额前,眼底却流露出淡淡的厌恶。
李木栖用力闭了闭眼。走之前往镜子上面泼了把水,只留下一行行水纹往下滑。
他走出来的时候,护工已经把轮椅调试到了一个舒服的高度,推着顾弄溪走到了走廊里。
刚才那一幕现在还让她有一点儿怵得慌,她解释了一句,“顾老师看今天天气不错,想出去走走。”
李木栖顺势抬起头看向窗户外,前阵子立冬,亭州接连下了一个星期的连绵细雨。
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天空蔚蓝,万里无云。
“我来吧。”他从床上拿了个厚毛毯围在顾弄溪的腿周围,盖得严严实实。
“我再问你一遍,你能不能做到?”顾弄溪盯着他。
李木栖充耳不闻,走到轮椅前,但压毛毯边的动作还是一愣。
顾弄溪平静打量着那张与李寿林有几分相似的脸,目光愈发嫌恶。
老的小的都一个样。
都是人渣。
“啪——”
清脆的一声响,李木栖毫无防备地被扇了一巴掌,等在场的两人反应过来时,他右脸上已经浮现出了红肿的指印。
走廊里迅速聚集了许多人头,纷纷伸着脑袋往这边看戏,李木栖被一巴掌打得脑袋发蒙,脚下没踩稳,整个人向后方倒,他脸色愈发苍白。
他习惯了被打。
他只麻木地想。
又要丢人了。
但丢人的场景迟迟未到。
他被人从后伸手及时扶了一把,李木栖的余光瞥到扶着他胳膊的那双手心干燥,骨节修长,净白皮肤下的青筋明显。
“谢谢。”李木栖低声道了谢,扶着墙站稳。
走廊里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顾弄溪指尖还发着颤,丝毫没有把李木栖置于谈资热闹中心的意识,她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人。
“我养你这么大!我是让你这么对我的吗!李木栖,你怎么不去死!”
李木栖脸上还火辣辣地疼,他嘴角硬扯出一抹弧度,他笑得很难看,“我死了,就没有人照顾你了。”
他说着,言辞里并无被这一巴掌抑或狠毒的话语激怒,他慢慢抬起头,冲着护工笑了下,“麻烦你推她下去走走。”
只是那笑容……
护工还没从刚才那场面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被他盯着看突然有丝瘆的慌。
她赶忙推着轮椅往外走。
护士长带着保安姗姗来迟,她蹙眉掐着腰把围堵在病房门口的人群驱散了,保安皮鞋踩在地面上的声音渐行渐远,走廊里才算终于安静下来。
“谢谢。”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李木栖又低声又补了句谢。
小腿连续两次受刺激,现在疼痛像涨潮的海水,后知后觉地往上涌,那人搀着他的手松开了,他下意识要再次转身,想当面和帮忙的人道声谢,谁知道力道没控制好,伤脚脚踝蓦地一软,刚绑上的夹板也歪到了脚背上。
一双干燥的手及时扣住了他的胳膊。
温热的掌心贴着他微凉的皮肤,力道不重,倒还是让李木栖有些不适。
好巧不巧,那人抓得刚好是他被热水烫伤的位置。
轻微的刺痛让他不禁蹙紧了眉毛,李木栖蜷着手指,想要抽回手。
但。
“李木栖。”
李木栖的动作倏地愣住。
“你怎么总是让我看见你落魄的样子。”
身后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不出喜怒,却像是压着情绪开的口。
冷淡。
傲慢。
李木栖顿时头皮发麻。
脑海里一直绷着的弦一瞬间地被无形的手攫紧,又猛地松懈下来。
他攥着走廊扶栏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甚至还轻微发着抖。
这道熟悉而又陌生的声线,一个名字在他口中几乎要呼之欲出,却又生生梗在嗓子眼咽了回去。
李木栖看向自己肿起来的右脚。
是被疼得出现了幻听吗?
他眼尾下瞥。
那双指盖圆润的手还抓着自己的胳膊。
李木栖牙齿咬着发麻的嘴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全身所有的伤口似乎都在一瞬间溃烂,从血管里都开始疼起来。
走廊上除了偶尔出来打热水的护工和家属,就穿堂而过的风声都稀疏无比,可刺骨的寒意却像冰锥一样,一刀一刀划着他最柔软的心口。
宽大的外套掩盖着他发抖的身体。
李木栖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次是躲不掉的。
这十几秒仿佛无限拉长了,直到李木栖觉得被凌迟的血肉淋漓,才堪堪稳住身形,缓缓转过了身。
他精心雕琢的表情看上去像是没有一丝破绽。
李木栖的视线隔着半米的距离,落在了面前这位轮廓清晰的青年身上。
两人隔着遥远陌生的距离,感受着分开时间里对方身上发生的山呼海啸,沉默又阒然地互相凝视着。
青年身着剪裁精致的黑色西装,外面套了一件双排扣柴斯特大衣,版型利落,衬得人身形愈发长身鹤立。
几年不见,孔秋宇优越俊朗的面孔在岁月的镌刻下更加深邃冷峻,此刻即使绷着下颚,锋利的轮廓还是在走廊的阳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依然可以窥见几分当年的矜贵与漠然。
“好久不见。”孔秋宇眼睫微垂,深褐色的瞳孔上下扫了一眼打量着他,“你瘦了。”
李木栖静静地看着他。
站了很久都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