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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巧克力的温度 ...

  •   极昼跨入第十五天,整个菲尔克里亚科考站像是被拧紧了发条。
      太阳永远悬在头顶,这过分慷慨的光明,仿佛一张可以无限透支的支票,引诱着每个人往里填塞更多的工作、更长的清醒。
      沐霖恐怕是其中最“贪心”的那个。
      他的日程表密不透风:六点起床,六点半埋首数据,上午采样,下午实验,晚上继续跟数字打交道。
      李铭扬曾笑着打趣过他:“沐霖,你再这么熬下去,怕是比外面那太阳还‘持久’。”
      本是句玩笑,却没成想一语成谶。连续一周每天只睡五六个钟头,沐霖开始觉得不对劲了。注意力像是握不住的沙,简单的计算也得来回核对好几遍,有时盯屏幕久了,那些数字就像雪地反光似的,在眼前模糊地跳动起来。
      那个错误,来得悄无声息,在一个平凡的周三下午。
      当时他正在处理东南侧冰舌区的冰川运动数据。十二个传感器,三个月的微小位移记录,需要导入专业软件,滤波,再计算平均速率和方向。
      前三组顺利通过了。到第四组时,眼睛已经酸涩得发胀。他揉了揉太阳穴,手指继续在键盘上移动——采样频率、传感器间距、温度补偿系数……
      一个数字输错了。
      0.025,误输成了0.052。就一个小数点后的差别,屏幕上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可就是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失误,让后面所有的计算都悄悄滑向了错误的方向。
      沐霖起初浑然未觉。流程继续,软件忠实地吐出图表和结果。直到屏幕上出现那条明显不对劲的曲线,他的第一反应是:传感器出问题了。
      “奇怪……”他皱起眉,回头去查原始数据。没问题。
      等到第二次检查计算参数时,那个“0.052”才猛地扎进眼里。
      不是0.025。
      心里“咯噔”一沉。他立刻重新计算,手指敲得飞快,额角渗出了细汗。
      十五分钟后,正确的结果跳了出来——和错误结果相差甚远,却和其他数据组的趋势对上了。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过去两小时白干了,得推倒重来。更糟的是,这错误很可能已经污染了昨天处理的部分数据——而那些,已经作为本周报告的附件,提交给了苏在衡。
      一阵眩晕感袭来,不是生理上的,是心里头那种混合了徒劳、懊恼和焦虑的坍缩感。
      他盯着那个刺眼的“0.052”,在屏幕前呆坐了很久。窗外永昼的光,透过百叶窗切成一条条明暗带,灰尘在里面飞舞,此刻看去都像无声的嘲弄。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深吸一口气,开始补救。调出昨天的数据,一处一处核对、修正、重算。
      这过程枯燥极了,像在雪地里跋涉,需要绝对的耐心和专注——而这两样,恰恰是他此刻最稀缺的东西。
      进展慢得折磨人。每发现一个要修改的地方,心里的沮丧就厚一层。到下午五点,完成还不到三分之一。
      晚餐时间他没去餐厅,托李铭扬带了个三明治回来。李铭扬看他脸色发白,忍不住劝:“沐霖,你气色不对,歇歇吧,活儿明天干也成。”
      “不行,”沐霖摇头,嗓子有点哑,“我的错,得尽快改过来。”
      听了原委,李铭扬拍拍他肩膀:“谁还没个犯错的时候?苏站不会为这个怪你的。”
      但沐霖自己绕不过去。他想起苏在衡工作时那副一丝不苟的样子——报告反复核算,数据必需溯源,采样记录恨不得巨细无遗。那样一个人,会怎么看这个因疲劳而生的低级错误?
      晚上八点,实验室门开了。苏在衡走了进来。
      沐霖正核对着第五组数据,闻声抬头,心猛地提了起来。
      他看见苏在衡手里拿着那份已提交的报告——上面肯定标出了错误。
      “苏站,”他连忙站起身,声音发干,“关于报告……我发现一个计算错误,正在改。非常抱歉,是我疏忽……”
      苏在衡抬手,止住了他后面的话。他走到电脑前,扫了一眼屏幕,目光转回沐霖脸上。
      “错误发现多久了?”语气很平静。
      “下午三点左右。”
      “改了多少?”
      “还……不到一半。”沐霖垂下眼。
      实验室里静了几秒。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沐霖等着预料中的批评,或者至少是一句“下次注意”。
      但苏在衡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在沐霖疲惫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尤其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上。然后,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继续改,”手搭上门把时,他停下,没有回头,“核对完之后发我。”
      门轻轻合上了。
      沐霖愣在原地,有点茫然。
      没有批评,没有责备,连问原因都没有。平淡得像无事发生——这反而让沐霖更不安了:是不是失望到了极点,连说都觉得多余?
      这念头让他更加沮丧。坐回电脑前,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可注意力像脱手的风筝,怎么也抓不回来。数字在跳舞,公式变得陌生,连最简单的加减都得反复确认。
      夜里十一点,修正终于全部完成。他把正确数据打包,发进苏在衡的邮箱。点击“发送”的瞬间,没有轻松,只有精疲力竭和自我怀疑深深陷进去。
      实验室只剩他一人。永昼的夜依然明亮,但室内的灯光在这漫漫长光里,显得有点孤单。
      沐霖趴到桌上,额头抵着冰凉的手背,闭上了眼。
      太累了。
      身体的倦,精神的紧,还有挥之不去的自我怀疑,像层厚厚的冰把他裹住。在这永远明亮的极昼里,他反倒觉得一片昏暗。
      不知趴了多久,一点轻微的窸窣声让他醒过来。抬头,实验室空荡荡的。但桌上,不知何时多了样东西。
      一板包装精致的黑巧克力。
      长方形,深棕色糖纸印着银纹,边角有些磨损,像是存放了些日子。在这极地,这堪称奢侈品——新鲜蔬果尚能定期补给,巧克力这类“非必需”,往往半年才能见到一次。
      沐霖怔怔地看着。他认得这牌子,瑞士产的高纯度黑巧,苦里透着香,余味很长。科考站的储备里,这东西少得可怜,通常只在重大节日或特殊场合才拿出来。
      谁放的?
      他环顾四周,门关着,窗外是永恒的光明。没有脚步声,没有人影。
      他小心地拿起来。糖纸凉凉的,在手心捂一会儿,就染上了体温。翻到背面,一行小字:“可可含量85%”。然后,在一个折角处,他看到了几乎难以察觉的痕迹——像是被人拿在手里犹豫过,指温与力道在纸面上留下了极淡的印记。
      沐霖的心跳空了一拍。
      他想起下午苏在衡离开时的背影,想起那双落在他疲惫脸上的眼睛,想起那句平淡的“继续改”。
      不是失望,不是责备。
      是理解。
      苏在衡看出来了——看出了他的疲惫,他的压力,看出了那个错误背后不是粗心,而是身体透支后的必然。
      他没说安慰的话,那不是他的风格。但他用行动表达了关心:给你时间自己修正,相信你能搞定,然后,在一切结束后,递上一份沉默的慰藉。
      黑巧克力,苦中带甜,像极了此刻的滋味。它能补充能量,提神醒脑,也能抚慰人心。
      这对于此刻的沐霖来说,真的很需要。
      沐霖小心地撕开糖纸一角。浓郁的香气散出来,混合着可可的苦和一丝隐约的甜。他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
      苦味先漫开,纯粹而强烈。
      接着,在舌尖缓缓融化时,一丝柔和的甜悄然浮现。苦甜交织,层次复杂,就像生活本身——有失误的涩,也有被理解的暖。
      他闭上眼睛,任那小块巧克力在口中融化。疲惫似乎随着香气散了些,心里的阴霾也被这无声的关怀拨开了一线。
      他想起苏在衡许多这样的片刻:默默调整的工作安排,悄悄放在身上的毯子,陈列架上的驯鹿苔,还有那些从不言说却无处不在的守护。
      冰山沉默,但融水潺潺,自有它的温度。
      沐霖把剩下的巧克力仔细包好,收进抽屉。他没吃完,决定留着——不是因为珍贵,是因为它承载的意义。
      往后每当感到疲倦或低落时,看到这板巧克力,或许就会想起今夜,想起有人用最沉默的方式告诉他:
      错误可以修正,疲惫值得体谅,而你,值得被关心。
      ……
      第二天清晨,沐霖准时出现在餐厅。眼下还有淡青,但眼神清亮了不少。苏在衡坐在老位置,面前是一杯咖啡和简单的早餐。
      沐霖端着餐盘,在他对面坐下。
      “苏站,早。”他轻声说。
      苏在衡抬眸,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微微颔首:“早。”
      两人安静地吃着。阳光铺在桌面上,给餐盘镶了道金边。餐厅渐渐热闹起来,李铭扬和赵启在聊什么,安德烈照例看报,一切如常。
      早餐快结束时,沐霖轻声开口:“数据都改好了,重发您邮箱了。”
      “嗯,收到了。”苏在衡放下咖啡杯。
      “谢谢您的……”沐霖顿了顿,找个合适的词,“您的耐心。”
      苏在衡看着他。深棕色的眼睛里映着晨光,也映着沐霖认真的神色。过了会儿,他低声说:“极昼里,人都容易犯点错。不单是你。”
      这话很轻,却稳稳落进了沐霖心里。他明白了——苏在衡不是在原谅一个错误,是在理解这段特殊时期对人的消耗。他看得到全局,包括环境如何塑造人,包括那些并非本意的失误。
      “我以后会注意休息,”沐霖说,“保证工作不出岔子。”
      苏在衡点了点头,没再多言。但沐霖看见,他端起咖啡时,嘴角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温和的弧度。
      那天干活,沐霖调整了节奏。按时歇息,讲究效率而非时长,累了就起来活动,不再硬撑。效率反倒上去了。
      下午,沐霖泡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端进控制室。
      苏在衡正在分析新的气象数据,见沐霖进来,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杯子上。
      “薄荷茶,”沐霖把杯子放在他手边,“提神,不影响晚上睡觉。”
      苏在衡接过,指尖不经意擦过沐霖的手。触碰很短,但两人都没立刻收回。
      “谢谢。”苏在衡说,声音比平时软和一些。
      “应该的。”沐霖笑笑,在旁边椅子上坐下,没马上走。
      控制室安静下来。仪器低鸣,屏幕闪烁,永昼的光透过窗,在地板投下明亮的光斑。两人各自忙着手头的事,偶尔低声交流两句,更多时候是安静的陪伴。
      那一刻沐霖觉得,有些关心不必说出口,有些理解无需点破。就像那板黑巧克力,沉默地留在桌上,却传尽了所有的温度——我看到了你的努力,也看到了你的疲惫;我懂你的错,也信你能改;我在这儿,用我的方式,给你支撑。
      而苏在衡在输入数据的间隙,目光偶尔掠过手边的茶杯。薄荷的清香淡淡萦绕,像某种无声的回应。
      极昼还长,错误难免,疲惫总会来袭。但在这片永恒的日光下,有些温度不会消散,有些理解正在生长。如同黑巧克力在舌尖化开的历程——先苦,后甜,余味绵长,暖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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