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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永昼星空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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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昼进入第十八天,苏在衡在晨会上宣布了一项出人意料的决定。
“从今天起,所有队员调整工作节奏。”他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清晰而平稳,目光扫过一张张因连轴转而略显疲惫的脸,“每日工作时间不超过十小时,强制休息时间不得用于工作,户外任务必须保证两人以上同行且有充足间歇。”
这个决定让会议室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李铭扬最先反应过来,眼睛一亮:“苏站,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慢点来?”
“不是慢点,”苏在衡纠正道,语气却不像平时那样严苛,“是正常节奏。极昼不是无限制透支身体的理由。”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沐霖。后者正低头记录会议要点,但耳根微微发红——他明白,这个决定或多或少与几天前那个计算错误有关。
安德烈从报纸后抬起头,推了推眼镜,难得地表示了赞同:“早该这样。极昼把人逼得太紧,效率反而下降。”
赵启也点头:“在衡说得对。咱们是来做科研的,不是来拼命的。”
决议很快执行。
当天下午,科考站的氛围明显松弛下来。 李铭扬甚至从储物室翻出了一副旧扑克牌,拉着几个年轻队员在休息室玩起了简单的游戏。
笑声在永昼的工作时间里响起,不那么响亮,却真实地飘荡在走廊里。
沐霖按照新规定,在下午四点就结束了手头的数据整理。他站在实验室窗前,望着窗外永恒的光明,一时竟有些不适应——已经习惯了被工作填满的每一分钟,突然多出来的空闲时间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就在这时,苏在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工作做完了?”
沐霖转过身,点点头:“按照你的要求,今日工作时长已满。”
“那就休息。”苏在衡走近,目光落在沐霖脸上,“黑眼圈还没完全消。”
这句话说得平淡,却让沐霖心头一暖。他知道苏在衡在关注他的状态,不仅仅作为站长对队员的关心,更是...某种更深切的在意。
“我其实不累,”沐霖轻声说,“只是需要适应这种...慢下来的感觉。”
苏在衡沉默片刻:“有时候慢下来,才能看清一些快节奏时忽略的东西。”
这句话意味深长。沐霖看着他,想从那双总是冷静的眼睛里读出更多信息,但苏在衡已经转身离开了。
晚餐后,沐霖没有立刻回房间。他漫步到公共休息室,发现赵启和安德烈正在下棋,李铭扬在旁边观战,不时插嘴几句。气氛轻松而温馨,是极昼开始以来少见的景象。
“沐霖,来一局?”赵启抬头招呼。
沐霖摇摇头,微笑:“我棋艺太差,就不献丑了。”
他走到书架前,随意抽出一本关于极地生态的书,在靠窗的沙发上坐下。
永昼的光线从窗外斜射进来,在书页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他翻开书,却看不进去,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天色渐暗——当然不是真正的黑暗,只是太阳沉到地平线附近时,天空会呈现一种奇异的深蓝色,介于黄昏与黎明之间。
在这种光线下,如果仔细观察,能在天穹最高处看到几颗特别明亮的星辰,像是从永恒光明的缝隙中漏出来的珍珠。
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沐霖合上书,起身走向控制室。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看到苏在衡正站在窗前,背对着门,望着外面的天空。那个挺拔的背影在深蓝色的天光中显得格外孤独,又格外沉静。
“苏站。”沐霖轻声开口。
苏在衡转过身,脸上没有被打扰的不悦,只有一丝淡淡的询问。
“我想...给您看样东西,”沐霖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在室外。”
苏在衡看了看墙上的钟:晚上十一点。又看了看窗外深蓝色的天空,点了点头。
两人穿上防寒外套,走出科考站。永昼的夜晚,气温依然在零度上下,但风很小,空气清冽得像刚融化的冰水。
他们来到观测平台,这里是科考站视野最开阔的地方。
“看那里,”沐霖指向天顶最高处,“仙后座。那五颗星组成的‘W’形,看到了吗?”
苏在衡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在深蓝色天鹅绒般的天幕上,几颗星星闪烁着清冷而坚定的光芒。它们的位置很高,几乎就在头顶,需要仰头才能看见。
“看到了。”苏在衡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宁静。
“还有那边,小熊座的尾巴尖,那就是北极星。”沐霖的手在空中划出轻柔的弧线,“虽然极昼期间大部分星星都被阳光淹没了,但在天空最暗的时候,还是能看到这些最亮的。”
苏在衡静静地仰望着。永昼的深蓝色天空像一块巨大的画布,那些零散的星星就是不经意洒上去的银粉,稀疏却璀璨。他看了很久,然后轻声说:“我小时候,也喜欢看星星。”
这句话让沐霖微微一怔。这是苏在衡主动提及童年,尽管只是短短一句。
“在我老家,”沐霖接过话头,声音在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柔和,“海省的夜晚,星空是完全不一样的。银河像一条发光的牛奶路横跨天际,星星多得数不清,密密麻麻,亮得晃眼。”
苏在衡转过头,看着他。沐霖的脸在深蓝色天光的映照下,轮廓柔和,眼睛亮得像盛着星光。
“海省……”苏在衡重复道,语气里有一丝遥远的向往,“很温暖的地方。”
“嗯,”沐霖点头,嘴角扬起怀念的微笑,“四季如夏,冬天最低温度也有二十度。海水是碧蓝色的,沙滩是白色的,椰子树整年都在结果。和我妈去赶海,能捡到各种各样的贝壳和海星...”
他描述着那个与菲尔克里亚截然相反的世界:灼热的阳光,咸湿的海风,永远不会结冰的海水,还有夜市里热闹的人声和食物的香气。那些画面如此鲜活,仿佛能驱散极地的严寒。
苏在衡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的目光落在沐霖脸上,看着那些温暖的回忆让这张脸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偶尔,他的嘴角会微微上扬,像是在想象那些从未见过的景象。
“那你为什么选择来极地?”当沐霖的讲述告一段落时,苏在衡轻声问,“离开那么温暖的地方,来到地球的另一端。”
沐霖沉默了片刻,目光重新投向星空。
“因为我想了解地球的全部,”他说,声音里有一种罕见的郑重,“不仅仅是温暖的热带海洋,还有这些永恒的冰雪。地质学告诉我,地球的历史写在岩石里,写在冰川里,写在每一次地壳运动和气候变迁里。而极地...保存着最古老、最完整的地球记忆。”
他顿了顿,转过头看着苏在衡:“就像你说的,冰川不会说谎。它们记录一切,十万年的降雪,八千年的尘暴,三千年的火山灰...每一层都是一个故事。我想读懂这些故事。”
苏在衡的眼神微微闪动。他看着沐霖,看着这个来自赤道的年轻人眼中闪烁的,与自己如此相似的热忱——那种对真理的追求,对记录的执着,对这片冰封大地深沉的爱。
“我明白了。”许久,苏在衡轻声说。
两人又沉默下来,并肩站在观测平台上,仰望着那片深蓝色的、镶嵌着零星钻石的天空。
永昼的风轻轻拂过,带来远方冰川的气息。科考站的灯光在他们身后温暖地亮着,像茫茫冰原上唯一的灯塔。
“苏站,”沐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知道吗?北欧有个古老的传说:看见极光的人会获得祝福,看见星空的人会幸运一整年。”
苏在衡转过头,看着他认真的表情,嘴角扬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又有传说?”
沐霖笑了,眼睛弯成月牙:“这次是真的。至少...我希望它是真的。”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我希望你能幸运,不只一年,而是今后的每一年。
苏在衡没有回应,只是重新仰起头,望向星空。
那些稀疏的星辰在深蓝色天幕上静静地闪烁着,像是永恒的守望者,见证着冰川的移动,见证着时光的流逝,也见证着此刻,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人,在这地球的尽头,共享一片稀有的星空。
在寂静中,苏在衡心中响起一句话,一句他永远不会说出口的话:
其实传说都不重要。
看见极光不会让我幸运,看见星空也不会。
但看见你,在这里,在这个我以为只会有一片冰封的世界里,像一道温暖的光照进来——
这才是我从未奢望过的幸运。
永昼的风继续吹拂,带着冰川的低语和星光的祝福。
观测平台上,两个身影并肩而立,一个来自热带海洋,一个自我放逐于冰雪,却在同一片星空下,找到了某种奇妙的共鸣。
那不只是对地质学的热爱,对科学的追求。
那是两个孤独灵魂,在茫茫宇宙中,终于看见了彼此的光芒。
而星星在天顶静静闪烁,如同亿万年来那样,沉默地见证着一切开始,一切成长,一切悄然萌发的情感,在这永恒光明与短暂黑暗的交界处,悄然生根。
夜渐深——如果极昼的夜晚也能称为“深”的话。天空的深蓝色开始向东方褪去,一抹淡淡的金红在地平线处浮现。新的一天,或者说前一天的延续,即将开始。
“该回去了。”苏在衡轻声说。
沐霖点点头,有些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星空。那些星星正在渐渐隐去,被永昼越来越强的光芒淹没,但它们存在过,被看见过,被铭记过。
回科考站的路上,两人走得很慢。防寒靴踩在积雪上,发出清脆的咯吱声。走廊的灯光温暖地迎接他们,将外面的清冷隔绝。
在房门前,沐霖停下脚步,转向苏在衡。
“谢谢你今晚陪我看星星。”他认真地说。
苏在衡看着他,目光在走廊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许久,他微微颔首:“也谢谢你,让我记起...星空的样子。”
这句话说得含蓄,但沐霖听懂了其中的深意。他笑了,笑容明亮而温暖。
“晚安,苏站。”
“晚安,沐霖。”
门轻轻关上,将两人隔开。但某种东西已经不同了——不再只是站长与队员,不再只是前辈与后辈,而是两个分享了星空与回忆的人,两个在永恒光明中看见了彼此内心深处星光的人。
而在各自的房间里,两人不约而同地走到窗前,望向外面渐渐亮起的天空。
沐霖想着苏在衡仰望星空时专注的侧脸,想着他说的“我小时候,也喜欢看星星”,想着那些未说出口却清晰可感的情感。
苏在衡想着沐霖描述海省时发亮的眼睛,想着他说“我想读懂这些故事”时的郑重,想着那片深蓝色天空下,两个人并肩站立的温暖。
永昼还在继续,太阳即将再次升起——或者说,它从未真正落下。
就像冰川的运动,缓慢,坚定,不可逆转。
就像星光的照耀,沉默,永恒,照亮所有敢于仰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