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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名字的温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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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昼第二十天。沐霖俯身在实验室操作台前，目光沉入显微镜的圆形视野。
冰芯切片在永昼光线下泛着淡蓝，像封存时光的琥珀——那些千年前的气泡，每一个都是一枚小小的时空胶囊。
但他的思绪，却溜回了昨晚。
那时他和苏在衡一起核对冰川运动数据。屏幕上的曲线跳动着，两人挨得很近，近到沐霖能闻见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像雪松又像冻原的气息。
稍一偏头，就能看见苏在衡专注的侧脸：睫毛在屏幕微光下垂着细密的影，仿佛蝴蝶栖息的片刻。
“看这里，”苏在衡的手指轻点屏幕某处，“六月二十五日，冰川前缘突然加速，持续了十二小时左右。”
沐霖倾身去看，肩膀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臂，两人都没有移开。
“或许是冰下融水忽然增多，起了润滑作用。”沐霖分析道。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几乎能听见回声。
苏在衡点点头，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动作精准得像在弹奏什么乐器。
沐霖看着，忽然想起刚来菲尔克里亚的时候：那时他觉得苏在衡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冰山，严谨、克制，周身透着寒气。
而现在，他们肩臂相贴，呼吸着同一片空气。
一股冲动毫无预兆地涌上来。
“在衡，”他轻轻开口。那两个字滑出唇齿，自然得让他自己都怔住了。
不是“苏站长”，也不是“苏站”。是“在衡”——那个只在苏在衡生日那天，他情绪翻涌时脱口而出过一次的称呼。
实验室忽然安静得只剩仪器低沉的嗡鸣。显微镜下的冰芯气泡仿佛也屏住了呼吸。
沐霖耳根发烫，心跳撞着胸腔。他没敢抬头看苏在衡的表情，只死死盯着目镜，假装专注。
可所有注意力都拴在身边那人身上——他听见了吗？会怎么想？觉得冒犯？还是像上次那样，默许了这过分亲密的叫法？
沉默蔓延了几秒，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苏在衡的声音响起来，平静得听不出半点波澜：“有可能。调峡雪坞的数据对比看看。”
没有纠正，也没有回应。
就像根本没听见一样。
但沐霖注意到了：他敲击键盘的手指，在那个瞬间，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那么零点几秒。
那天余下的工作时间，沐霖的心情像坐着过山车。
一方面，苏在衡没纠正，这本身就是默许；另一方面，那平淡无波的反应，又让他怀疑——是不是真没留意？或者留意了，却不在意？
直到傍晚在餐厅。
沐霖端着餐盘，习惯性走向苏在衡常坐的角落。今天那儿有人了：安德烈坐在对面，两人正说着什么。沐霖脚步一顿，打算换个位置。
“沐霖。”苏在衡抬起头叫住他，“过来坐。”
声音不大，却清晰穿过餐厅的嘈杂。几个队员抬头看了看，目光在两人间转了一圈，又心照不宣地低下。
沐霖走过去，在苏在衡旁边坐下——不是对面，是旁边。那个位置通常没人坐，因为苏站长习惯与人保持距离。
安德烈从报纸后抬起眼，瞥了他们一下，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但那哼声里，似乎带着点了然的笑意。
“在说下个月的补给，”苏在衡向沐霖解释，语气自然得像聊天气，“安德烈觉得该增加新鲜蔬果的配额。”
沐霖点点头，开始吃饭。
餐厅灯光暖黄地洒在桌上，餐盘里的食物看起来格外诱人。他小口吃着，偶尔插几句话，大多时候安静听苏在衡和安德烈对话。
那晚之后，“在衡”这个称呼，在沐霖口中出现得越来越频繁。
起初还是在私密场合——实验室只剩两人时，或走廊偶遇的短暂交谈。每次叫出口，沐霖都会心虚地观察苏在衡的反应。而苏在衡的反应总是一样：不纠正，不特别回应，像听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称呼。
但沐霖捕捉到了那些细微的变化：耳根偶尔泛起的淡红，指尖在文件上无意识的轻敲，目光在自己脸上多停留的刹那。这些细小信号，像冰川融出的第一滴水，微弱，却真实存在。
渐渐地，沐霖胆子大了起来。
一次全站会议，轮到沐霖汇报采样成果。他站在白板前，指着图表说：“根据在衡的建议，我们在东南冰碛区增设了三个点……”
话一出口，会议室静了一瞬。
所有人都听出了那个称呼的不同。李铭扬眼睛睁圆，赵启嘴角弯起意味深长的弧度，连一向严肃的安德烈都从报告上抬起头，推了推眼镜。
沐霖脸颊发烫，却强作镇定继续汇报。余光里，苏在衡坐在会议桌一端，面色平静无波，仿佛那亲密的称呼再正常不过。
散会后，李铭扬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行啊，公开场合都敢叫‘在衡’了。”
沐霖脸一红：“苏站没说不可以……”
“他当然不会说，”李铭扬笑得像偷到鱼的猫，“他说不定……正乐意呢。”
这话让沐霖心跳漏了一拍。他看向走廊另一端——苏在衡正和赵启说话，挺拔的背影在永昼光线里格外清晰。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衡”渐渐成了沐霖口中的常态。
队员们也从最初的惊讶到习惯，最后完全接受——毕竟，连苏在衡本人都没表示异议，旁人还能说什么？
但真正让沐霖意识到这个称呼特殊性的，是个偶然的下午。
那天他去仓库找备用零件。仓库在科考站最东侧，要穿过一条长走廊。走近时，听见里面传来对话声。
是安德烈和苏在衡。
“在衡，这批气象传感器的校准数据你看过了吗？”安德烈的声音从半开的门里传出，带着一贯的直接。
然后，沐霖听见了苏在衡的回应：“看了。三号和七号需要重新校准，误差超限了。”
回应很平常，是工作中再普通不过的对话。但沐霖握着门把的手，却僵在了原地。
因为苏在衡回应了。
当安德烈叫“在衡”时，苏在衡自然地回答了。不是沉默，不是忽略，而是像听到自己名字一样，给出了回应。
这个认知像道闪电，击中沐霖。
他突然明白：苏在衡不是没注意到自己叫他“在衡”，也不是不在意。
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在意，才选择了沉默——那不是忽略，是默许；不是无动于衷，是纵容。
苏在衡允许他使用这个亲密的称呼，就像允许他走进自己的生活，走进那座冰山下的世界。
而当别人用同样的称呼时，苏在衡会公事公办地回应，因为那是工作，是同事间的正常往来。
但对自己，是不同的。
这发现让沐霖心头涌起一股暖流，混着甜意、感动，和一丝难以言说的悸动。他靠上走廊墙壁，轻轻闭上眼睛，任这认知在心底慢慢沉淀。
原来在那些看似平淡的日常里，在那些没有回应的称呼背后，藏着如此深的接纳与纵容。
原来冰山不是不会回应，而是用沉默的方式，说着最温柔的话。
那天晚上，沐霖在日记本上写道：
“今天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当我叫他‘在衡’时，他从不回应，却允许我一遍遍叫。而当别人叫同样的名字，他会公事公办地回答。原来沉默可以是一种语言，纵容可以是一种回应。原来在那些没说‘是’的时刻里，他已经在用整个存在说‘好’。”
写罢，他合上本子，走到窗前。
窗外，永昼的光正处在一日中最柔和的时刻。太阳在地平线上徘徊，把天空染成渐变的金红与深蓝。远方的冰川在光线里泛着温润的光泽，不再冷冽，反有种静谧的美。
沐霖想起初见苏在衡的情景——那人站在科考站门口，面色冷峻，眼神疏离。
那时他觉得，这人就像菲尔克里亚的冰川：美丽却遥不可及，寒冷却令人敬畏。
而现在他知道，冰川之下有暖流，冰山之中藏火焰。那些看似坚不可摧的防御，正一点一点，为他融化。
敲门声轻轻响起。
沐霖转身开门。苏在衡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份文件。
“明天的采样计划要调整，”他说。夜晚的走廊让他的声音格外清晰，“东南区发现了新冰裂隙，原路线不安全。”
沐霖接过文件，指尖不经意擦过苏在衡的手。两人都微微一滞，却谁也没移开。
“好，”沐霖抬头看他。灯光下，他眼睛发亮，“在衡。”
这一次，他叫得无比自然，像已经叫了一辈子。
苏在衡望着他，目光深深。许久，他微微颔首，嘴角扬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温柔的弧度。
然后转身离开。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
沐霖站在门口，望着那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他轻轻关上门，背靠门板，抬手按住心口。
那里，心跳平稳而有力，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与温暖。
他知道，从“苏站长”到“在衡”，不只是称呼的改变。那是距离的消融，是心的靠近，是两颗孤独的灵魂，在茫茫冰原上，终于找到了彼此的姓名与归处。
而那个名字，从今往后，将不只存在于工作文件上，不只存在于正式场合的介绍里。
它将活在每一次轻声呼唤中，活在每一个并肩工作的瞬间，活在永昼不眠的夜和星光稀有的深蓝天空下。
它将是一个秘密的约定，一个无声的许可，一个只有他们懂的、关于亲近与归属的密码。
“在衡。”
沐霖轻声念出这个名字，在安静的房间里。
这一次，没有心虚，没有试探。
只有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暖与确信。
因为现在他知道——
当一座冰山允许你呼唤他的名字时，那或许已经是他能给出的，最接近“我爱你”的告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