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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黑暗中的曙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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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昼的第二十五天,晨会时,苏在衡给了所有人一个惊喜。
“过去这三周,大伙儿把计划内的活儿全干完了,还额外啃下两项研究。”他站在会议桌前,目光扫过一张张掩不住疲惫的脸,顿了顿,“所以今天,休息。不派任务,不用巡查,各位自便。”
会议室静了一霎,随即响起低低的欢呼。李铭扬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一整天?当真?”
“当真。”苏在衡点头,嘴角那丝弧度很淡,却实实在在,“就一条:通讯保持畅通,真有急事,随时能找着人。”
这话像阵暖风,把连日积压的倦意吹散了些。
早餐后,站里的气氛明显松了下来——有人回屋补觉,有人钻进娱乐室下棋,赵启和安德烈甚至翻出一副蒙尘的象棋,在窗边摆开了阵仗。
李铭扬则在公共休息室里忙活。不知他从哪个角落找出一台老式投影仪,连上笔记本,对着白墙调试画面。
“下午三点,放电影!”他扬声宣布,“看什么,投票!”
最后选的是一部讲极地探险的老片子——黑白影像,节奏舒缓,讲的是早年探险家在北极越冬的故事。片子不新,可在这菲尔克里亚看,反倒有种说不出的贴切。
差十分三点,休息室已聚了七八个人。沙发被挪到墙边,椅子摆成半圆,灯调暗了,窗帘也密密拉上——在这永昼之地,硬是造出一小片人造的夜晚。投影仪嗡嗡轻响,墙上的画面微微有些颤。
沐霖进来时,电影快要开始了。他一眼就看见苏在衡坐在沙发最右边——背挺得笔直,双手搁在膝上,那姿态不像来看电影,倒像在出席什么正式会议。
沙发其实挺宽,能容四五个人。但其他队员都默契地选了椅子,把这一整张留给了他们俩。李铭扬甚至朝沐霖眨眨眼,做了个“请”的口型。
沐霖耳根有点热,在沙发左边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不远不近,刚好是同事之间该有的分寸。
电影开始了。黑白的画面在墙上铺开,风雪呼啸的音效从音响里漫出来。故事说的是二十世纪初一支英国探险队,在北极越冬,面对极夜、严寒、物资短缺,还有人心的各种考验。
起初,沐霖很难完全专注在电影上。他能感觉到苏在衡就在身旁——平稳的呼吸,偶尔极轻微调整坐姿时沙发传来的凹陷感,还有那股熟悉的、淡得像雪后松林的气息。
但剧情渐渐深入,他也被拽了进去。探险队遇上暴风雪,补给船迟迟不来,队员之间开始出现裂痕……节奏慢,却真实,没有好莱坞式的大起大落,只有极地生存最原始的那种艰难。
演到四十分钟左右,关键一幕来了:探险队在冰原上撞见白化天,能见度骤降到零。队员们用绳子彼此系着,在狂风大雪里一步一步往前挪。
沐霖看得入神,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然后,某个他自己也没太留意的瞬间,他朝右边靠了那么一点。
动作很轻。只是肩膀向左偏了几度,缩短了和苏在衡之间那短短的空隙。
但苏在衡感觉到了。
他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沐霖甚至能透过沙发感到那细微的震颤。那一刻,空气仿佛凝住了。沐霖心跳快了几拍,以为对方会挪开,或者至少调整一下,重新拉开距离。
可苏在衡没动。
他就那么坐着,背依旧笔直,眼睛看着屏幕,像什么也没发生。但沐霖知道,他一定察觉了——因为现在,两人之间只剩半臂远了。
这沉默的应许,悄悄给了沐霖一点勇气。
电影继续。探险队终于找到一处临时避难所,在冰洞里生起了火。画面从呼啸的风雪切到洞里摇曳的火光,暖色调第一次出现在这部黑白片里。
就在这时候,沐霖又往右靠了靠。
这次幅度大了些。他的左肩,轻轻碰到了苏在衡的右臂。
隔着两层薄薄的衣料,他能感觉到对方手臂的温度和紧实的线条。那触碰极轻,像羽毛拂过水面,却在两人之间漾开了一圈看不见的涟漪。
苏在衡的身体再次僵住。这一次,他连呼吸都屏住了片刻。沐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即便混在电影音效里,也清晰得惊人。
几秒钟的寂静——在电影里,是柴火噼啪作响的几秒——之后,苏在衡慢慢松了下来。他没有抽开手臂,反而稍稍调整了坐姿,让沐霖靠得……更舒服了些。
这细微的变动,像一句无声的“邀请”。
沐霖心里蓦地一暖。他继续看着电影,注意力却不再全在画面上了。他感受着身旁传来的体温,感受着两人手臂相贴那一小片区域的暖意,感受着这种亲近又安宁的氛围。
电影过了一小时左右,探险队迎来了转机——天气好转,补给船终于到了。画面从压抑转向明亮,配乐也轻快起来。
就在这时,沐霖做了最大胆的一个举动。
他微微侧过身,把头轻轻靠在了苏在衡的肩上。
动作自然得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但他没移开——因为苏在衡的肩很稳,很暖,透着让人心安的气息。
苏在衡的呼吸明显一滞。沐霖能感觉到他全身的肌肉在那一刻绷紧,甚至听见他极轻地吸了口气。然后,一切又缓缓松了下来。
苏在衡没推开他,没移开肩,连一句话也没说。他只是继续看着电影,仿佛肩上那点轻轻的重量并不存在。
但沐霖知道,他一定感觉到了——因为渐渐地,苏在衡的肩膀放松下来,甚至几不可察地调整了一个角度,让沐霖靠得更妥帖。
电影的光影在两人脸上流转。黑白的画面讲着一百年前的极地往事,而在这个永昼的午后,在科考站的休息室里,另一个关于温暖与靠近的故事,正悄无声息地展开。
沐霖闭上眼睛。不是困,只是想更专心地感受这一刻——苏在衡的体温,他呼吸的节奏,衣料上淡淡的洁净气息,还有那种被接纳、被允许靠近的安稳感。
不知过了多久,真正的睡意渐渐涌了上来。连续工作的疲惫、彻底放松的环境,还有身边这份令人心安的存在,让他的眼皮越来越沉。
他挣扎着想保持清醒,想多贪恋一会儿这难得的亲近,但意识却像退潮的海水,缓缓远去。
最后,他彻底睡着了。
头枕在苏在衡肩上,呼吸变得均匀绵长,身体完全放松下来,像只终于寻到安心处的小动物。
电影还在继续。探险队准备返航,队员们在冰原上合影,黑白的照片在屏幕上定格。但苏在衡的注意力,早已不在电影上了。
他微微偏过头,目光落在沐霖熟睡的脸上。
休息室里光线昏暗,只有投影仪的光在墙上明明灭灭。那些闪烁的光影掠过沐霖的额头、鼻梁、嘴唇——睫毛在脸颊投下淡淡的影,唇微微启着,呼吸轻柔。睡着的他褪去了平日的活泼,显得格外安静,毫无防备。
苏在衡静静看了很久。
他的目光描摹过沐霖的眉宇、鼻尖、唇线,再到随呼吸微微起伏的胸膛。看得仔细,仿佛要把这一刻牢牢刻进记忆里。
电影的音效还在继续,探险船启航的汽笛声在室内回荡。但在苏在衡的世界里,只剩下肩上这份温暖的重量,和这张近在咫尺的睡颜。
他想起沐霖刚来菲尔克里亚时的样子——穿着亮橙色的冲锋衣,笑容灿烂得像一道撞进冰原的阳光。那时他觉得这年轻人太过热烈,太过鲜活,和这片寒冷寂静的土地格格不入。
而现在,这份来自赤道的温暖,正倚在他肩上,睡得安稳而信任。
一种复杂的情绪慢慢填满苏在衡的心。有柔软,有想要护住的冲动,还有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渴望将这温暖永久留存的念想。
可他心里也明白,极地的夏天很短,永昼终会结束。就像电影里的探险队,无论经历多少,终究要返航。
只是这一次,他不太想放手。
电影进入片尾字幕。音乐响起,画面换成演职员表。休息室的灯缓缓亮起,队员们开始活动,压低声音交谈,收拾手边的零碎。
李铭扬转头想说什么,瞥见沙发上的光景,立刻噤声,比了个“嘘”的手势。其他人也注意到了,交换几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轻手轻脚地陆续离开。
最后,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苏在衡又坐了一会儿,让沐霖多睡了十分钟。然后,他肩膀极轻地动了动,低声唤:“沐霖。”
没反应。
“电影散了。”苏在衡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一场好梦。
沐霖仍沉睡着,甚至往他肩头蹭了蹭,发出一声含混的呓语。
苏在衡唇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他犹豫了片刻,然后做了一个决定。
小心翼翼地,他抽出手臂,轻轻从沐霖背后环过去,另一只手托住他的膝弯。动作稳极了,没惊动睡着的人。接着,他站起身,把沐霖横抱进怀里。
沐霖比看上去要轻。苏在衡抱着他,感受着怀中身体的温度和重量,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满足——像守住了什么稀世的珍宝。
他走出休息室,穿过安静的走廊。永昼的光从尽头窗户斜射进来,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光斑。脚步声在空旷的廊里回响,轻而稳。
经过控制室时,赵启正好出来。看见这情景,他愣了一瞬,随即露出一个了然的笑,侧身让开路,什么也没说。
苏在衡继续往前走。怀里的沐霖动了动,似乎察觉到移动,却只把脸更深地埋进他胸前,又睡沉了。
这无意识的依赖,让苏在衡的心软得化开。他收拢手臂,将人抱得更稳些。
终于到了走廊尽头的房间——沐霖的住处。门没锁,苏在衡用肩膀轻轻顶开,走进去。
房间有些凌乱,却不脏。书桌上摊着笔记本和样本,床头柜上摆着那个极光木雕和装苔藓的玻璃瓶,处处是沐霖生活过的痕迹。
苏在衡走到床边,弯下腰,极轻极缓地将沐霖放到床上。那动作小心得,像在安置一件易碎的瓷器。
沐霖触及床铺时微微蹙眉,仿佛不满于离开那个温暖的怀抱。但很快,他在枕头上找到舒服的位置,再度沉入睡眠。
苏在衡在床边站了片刻。然后俯身,拉过被子,仔细盖在沐霖身上,将被角一一掖好。
做完这些,他直起身,准备离开。
脚步却在门口顿住了。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人。永昼的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沐霖脸上切出一道细细的光带。那睡颜在光里显得格外宁静,也格外美好。
苏在衡的目光深了,软了。许久,他极轻地吐出几个字,声音低得仿佛自语:
“好好睡吧。”
然后,他轻轻带上门,离开了房间。
走廊上,永昼的光依旧明亮。苏在衡走回控制室,继续他未做完的工作。
但今天,心情终究是不同了——肩上仿佛还留着那份温暖的重量,怀里似乎还抱着那份安睡的信任。
他知道,有些界限一旦跨过,就再难回头。
而这一次,他不想回头。
因为黑暗里的那点暖光,比任何极昼的阳光都珍贵。
因为那个倚在他肩上安心睡去的人,比任何冰川样本,都更值得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