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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第六章】
      五日后,紫宸殿。
      缕缕晨曦透过半卷的竹帘,在光洁的金砖上投下细密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清苦的药香,混着殿内常年不散的龙涎香息。
      程瑾静静地躺在锦榻之上,双目紧闭,长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道脆弱的阴影。额角撞伤处已被妥善包扎,只露出些许边缘的青紫。她呼吸清浅,仿佛一尊易碎的玉瓷人偶,了无生气。
      李奉璋负手立于榻前,月白色常服衬得他身形挺拔,眉宇间却凝着一层驱不散的沉郁。
      连续五日,他下朝后便径直来此,但始终没有等到她醒来。
      五日来,紫宸殿内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总在他眼前挥之不去。她撞向金柱时那决绝的眼神,衣襟撕裂时她瞬间煞白的脸,以及自己那未能抓住她的、徒劳伸出的手……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拷问着他。
      若当时……朕没有那般步步紧逼?
      若当时……朕能控制住自己的情志?
      若当时……能抓住她……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即便是手握乾坤的帝王之尊,雷霆手段也并非万能。那金柱上刺目的血迹,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长久以来的认知。他习惯于用威权驾驭臣下,认为世间万物皆在皇权笼罩之下,无不可征服、不可掌控之物。
      然而这几日,看着榻上这具仅存微弱呼吸的躯壳,他才惊觉自己错了。有些东西,比如一个人的尊严,比如一个人求生的意念,是再高的权柄、再重的刑罚也无法强取和左右的。她宁可玉碎,不为瓦全,用最惨烈的方式,守住了她身为“程瑾”最后的底线。
      思绪飘远,恍惚间忆起先皇的教导。“为君者,手握生杀予夺之权,却非无所不能。刚猛易折,柔韧难断。这世间,有些人心的分量,比权柄更重;有些风骨的坚韧,非刑罚可摧。你要懂得,何时该如山岳压顶,何时该如春雨润物……”那时的他,懵懂未解其深意,只一心想着要做个说一不二的强势君主,扫清一切障碍。
      他开始反思朝堂之上,面对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自己是否过于急迫?一味打压、分化,固然能收一时之效,可程瑾之事犹如一面镜子,照出了刚极易折的道理。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帝王之术,或许不该只有凛冽的寒冬,也需有容得下冰雪消融的暖春。只是这其中的分寸与界限,他至今仍在摸索。
      “陛下……”王顺安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禀报,“孙太医来请脉了。”
      须发皆白的孙太医躬身入内,仔细地为程瑾诊脉,眉头越皱越紧。
      李奉璋耐着性子等他诊完,沉声问道:“为何她至今还不醒?”
      孙太医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回道:“回陛下,程……程世子……”
      他喉结滚动,生生把溜到嘴边的“小姐”二字咽了回去:“……的外伤已无大碍,理应苏醒才是。只是……观其脉象浮游无力,神魂涣散,似乎……似乎是心绪郁结过甚,全无求生之志,以致自身不愿醒来啊。”
      孙太医始终低着头,不敢直视圣上。他心中默念,真的不是老夫无能啊,为什么要让老夫知道此等皇家辛密。
      “全无求生之志?”李奉璋眸光一凛,重复着这几个字,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他挥了挥手,让孙太医退下。孙太医如蒙大赦,连忙躬身,快步退出了暖阁。
      殿内再次只剩下他与昏迷的程瑾,以及侍立在侧的王顺安。
      沉默良久,李奉璋望着那张了无生气的脸,像是自语,又像是在问王顺安:“她为何……非要如此?”
      王顺安思忖片刻,谨慎地回道:“奴才愚见,依那日陛下所述之意,程世子心中……似乎有两个执念。一是保全家族安危,二是以一身所学报效朝廷。如今身份暴露,欺君之罪压顶,家族难保,前程尽毁……这两大念想皆成泡影,恐怕……是因此心灰意冷,不愿再醒了。”
      李奉璋身形微顿,目光再次落回程瑾脸上,深邃的眸中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
      李奉璋凝视着程瑾苍白而平静的睡颜,低声自语:“程瑾,你当真要如此决绝吗?”
      随即,他转身。
      “王顺安,传中书舍人草诏。”
      大理寺狱。
      程崇远身着素色囚衣,未戴枷锁,独自坐在窗前。连日来的忧惧让他清减了许多,原本乌黑的鬓角竟已添了几缕刺眼的白发,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沉郁。
      忽然,廊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狱吏刻意拔高的唱喏:“圣——旨——到——!”
      这一声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廨舍。程崇远心头猛地一紧……该来的终究来了……他匆忙整理了衣冠,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摆出最恭谨的姿态,面朝房门跪伏在地。
      门开,只见王顺安手持一卷明黄圣旨,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缓步而入,神情肃穆。
      “圣旨下,程崇远——接——旨——”。
      “罪臣……程崇远,恭请圣安,聆听圣谕。”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伏在地上的身躯绷得笔直,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王顺安展开圣旨,用庄重悠长的声调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绍膺骏命,统御万方,赏功罚过,典章具在。尔靖安侯程崇远,世受国恩,位列卿贰,本应精白乃心,匡赞社稷。然尔在先帝龙驭宾天、神器更易之际,不能砥砺忠忱,反生怨望之心,暗怀怏怏。虽无显悖之迹,实失人臣之节。”
      念及此处,王顺安声音微顿,程崇安伏在地上的身影似乎僵硬了一瞬。
      “然,朕体念先臣勋烈,恻尔门庭,兼察程瑾奉职宫省,尚恪恭勤。特沛殊恩,宥及其辜。着革去户部侍郎之职,仍领靖安侯爵,赐归邸第,静思己愆。尔当革面洗心,勉循臣范,庶几保先业而全晚节。倘犹枯终不悛,自有常刑,毋贻后悔。钦哉!”
      王顺安将圣旨合拢,递到程崇远手中,低声道:“侯爷,接旨吧。陛下……已是法外开恩了。
      程崇远双手接过那卷沉重的黄绫,深深叩首:“臣……程崇远,谢陛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待王顺安离去后,程崇远缓缓直起身,手中紧握着那道圣旨,革职留爵……这处罚实在太轻了。
      他原本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削爵、流放,甚至……更何况,程瑾她……
      “瑾儿……”他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心头涌起一阵尖锐的痛楚与更深的困惑。陛下为何要在处置他的圣旨中,单独点出瑾儿?瑾儿在宫中究竟经历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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