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冰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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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特那个沉默的、依赖般的拥抱，像投入混乱湖面的一颗石子，涟漪散去后，湖面并未恢复平静，反而冻结成了一层薄而脆弱的冰。我们之间的关系，就维持在这种奇特的、冰封的状态下。
他不再在深夜敲响我的房门。那扇门，仿佛成了我们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区。但白天的“交往”戏码，却以一种近乎刻板的方式继续上演。
每天清晨，他的车会等在老地方，载我去学校。放学时，他也必定会出现在校门口，接过我的画具包，然后一起回家。午餐时，我们固定在 cafeteria 那个靠窗的位置，面对面坐着，沉默地吃完一顿饭。
他履行着一个“男友”最基础的责任——接送、陪伴。却吝啬于给予任何超出责任范畴的情感流露。没有牵手，没有拥抱，没有情侣间该有的低语和笑容。甚至连眼神交流都变得稀少而克制。
我们像两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在名为“交往”的舞台上，表演着最疏离的亲密。
外界的议论并未平息，但在卡特这种沉默而坚定的姿态下，逐渐从最初的震惊和恶意揣测，转变为一种习惯性的关注和偶尔的窃窃私语。萨拉和她的跟班们虽然依旧眼神不善，但不再有直接的挑衅。特拉维斯偶尔会挤眉弄眼地喊一声“嫂子”，卡特不回应，也不制止。艾莉森和诺亚则保持着旁观者的冷静，偶尔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一切似乎都在一种诡异的、表面的平静下运行。
直到那个周六。
深冬的加州，阳光依旧明媚，但空气里带着干冷的寒意。米勒夫妇外出访友，杰西卡去了同学家 study group。房子里只剩下我和卡特。
这种独处，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不再是深夜房门后的隐秘，而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空旷的、无处躲藏的房子里。
我们各自占据着公共空间的一端。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着笔记本电脑研究球队的战术录像，眉头微蹙，神情专注。我则窝在靠近后院玻璃门的单人沙发里，膝盖上摊开着艺术史的课本和速写本，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那棵叶子落尽的橡树。
寂静在宽敞的客厅里弥漫，只有他敲击键盘的细微声响，和我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而清晰。
我能感觉到他存在的气息，充斥在整个空间里，无处不在。他也一定同样能感觉到我的。
那种冰封之下的暗流，在这种绝对的寂静和独处中，变得愈发汹涌，几乎能听到冰层之下，河水涌动的声音。
我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课本上，那些关于巴洛克艺术夸张动态和强烈情感的文字，此刻读起来却无比苍白。我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速写本的空白页上划过，勾勒出的，却不是任何艺术形象，而是一个模糊的、撑着拐杖的侧影，一个在 cafeteria 里沉默用餐的轮廓，一个在车库黑暗中紧紧抱住我的、颤抖的肩膀……
我猛地合上速写本，发出的声响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有些突兀。
卡特敲击键盘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他没有抬头，但我知道他注意到了。
我站起身，想去厨房倒杯水，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就在我经过沙发时，他的声音忽然响起，低沉而平静，打破了长达数小时的沉默：
“下午有事吗？”
我的脚步顿住，心脏莫名一紧。“……没有。”
他合上笔记本电脑，抬起头，那双蓝眼睛看向我，里面没有什么情绪，像结了冰的湖面。“出去走走。”
不是询问，是告知。和他决定公开关系时一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
我看着他，想从他眼睛里找到一丝除了“履行男友义务”之外的东西，但什么都没有。那片蓝色深邃而平静，看不出任何波澜。
“……好。”我听到自己这样回答。
没有问去哪里，没有问为什么。就像我们之间大多数时候一样，我接受了他的安排。
他站起身，穿上外套，动作利落。我也回到房间，加了件厚外套。
当我们一前一后走出家门，坐进他的车时，那种熟悉的、令人紧张的沉默再次笼罩下来。
车子驶出安静的住宅区，朝着城郊的方向开去。窗外的景色从规整的房屋逐渐变成开阔的、带着冬日萧瑟感的田野和丘陵。
他始终没有说话，专注地开着车。我侧头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心里充满了茫然和一种隐隐的不安。这所谓的“出去走走”，更像是一场被临时安排的、不知目的地的流放。
大约半小时后，车子在一个看起来像是州立公园入口的地方停下。这里人烟稀少，只有几条徒步小径蜿蜒伸向覆着枯草的丘陵深处。
“这里人少。”他停好车，简单解释了一句，便下了车。
我跟在他身后，走上一条较为平缓的小径。冬日的阳光没什么温度，冷风吹在脸上，带着干燥的草木气息。脚下是干枯的落叶，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依旧沉默。他与我只隔着一步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
这算什么？约会吗？有哪对情侣的约会是这样的，像两个被迫组队的陌生人，在荒郊野岭进行一场沉默的行军？
走到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地，他停了下来，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我也停下脚步，站在他身边，看着同样的风景，却感觉我们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寒风掠过，卷起他金色的发梢。他穿着黑色的防风外套，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寂。
我看着他被风吹得有些发红的耳廓，看着他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心底那片冰封的湖面，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卡特。”我轻声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询问。
“我们……”我顿了顿，鼓足勇气，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像两个被冻在琥珀里的虫子，维持着这虚假的、令人窒息的关系表象？
卡特转回头，继续望着远方的山峦，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又会像上次那样沉默以对，他才低沉地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模糊：
“不然呢？”
又是这三个字。带着同样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我不知道该怎么……”他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语言，“……像他们一样。”
他们。指的是那些正常交往的情侣。牵手，欢笑，分享心事，规划未来。
我们不是“他们”。我们关系的起点，是一滩浑水，是一片规则的废墟。他试图用“交往”这个标签来收拾残局，却发现标签之下，依旧是那片不堪的泥泞。
他给不了我“他们”那样的恋爱，因为他自己，也迷失在我们这段非常规的关系里，找不到方向。
我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眼神里那片冰封之下的无措，心底那点因为他的疏离而产生的委屈和愤怒，忽然间就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混杂着理解和无奈的情绪。
他也在挣扎。只是他用沉默和疏离，筑起了一道墙，把自己困在了里面。
我没有再追问。
我们就这样并肩站在冬日的寒风中，看着远处苍茫的风景，像两座被遗忘在时间之外的雕像。
冰封的湖面没有融化。
但至少，在那一刻，我们共享了同一片冰冷的空气，和同一种无处遁形的迷茫。
这或许，就是我们这段仓促公开的“交往”，在现阶段，所能达到的、最真实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