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交叉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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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特的康复过程，成了我们之间一种新的、心照不宣的仪式。
每天放学后，如果他不需要参加球队的战术会议，我会开车送他去市里的专业运动康复中心。那里充满消毒水、热敷包和努力的气息。我通常坐在休息区的角落，素描本摊在膝头，有时画康复器械冷硬的线条，有时画窗外变幻的云，更多的时候，目光会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在理疗师指导下，咬牙重复着枯燥动作的身影。
汗水浸湿他的灰色运动衫，勾勒出绷紧的背部肌肉。他脸上不再有球场上的张扬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全神贯注的紧绷，偶尔因疼痛而扭曲的嘴角，以及完成后如释重负的短暂松懈。这种沉默的、与自身身体抗争的卡特，比任何时候都更具象，更真实。
他不常跟我说话，最多在某个特别艰难的动作间歇，抬起汗湿的额头，朝我的方向瞥一眼，蓝眼睛里映着顶灯的光，像疲惫的湖。我会轻轻点一下头，然后继续低头画画。无声的陪伴，成了我们新的默契。
有一次，理疗师让他练习在不平整的软垫上单脚保持平衡。他试了几次都摇摇晃晃，最后一次差点摔倒，烦躁地低咒一声，用力捶了一下旁边的器材。
理疗师安慰了几句，让他休息五分钟。他拄着拐走到休息区，重重地坐到我旁边的椅子上，拿起水瓶猛灌几口，水珠顺着下颌线滚落。
我合上素描本，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纸袋，推到他面前。
他看了一眼，里面是几块手工烘焙的燕麦饼干，形状不算完美，但散发着黄油的香气。“……你做的？”
“嗯。艾莉森说碳水化合物和蛋白质对恢复有帮助。”我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科学事实。其实是我昨晚试验了好几次的成果。
他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咀嚼着。半晌，他说：“好吃。”声音有点闷，听不出太多情绪，但他把一整块都吃完了。
回去的路上，夜色已深。车厢内弥漫着饼干淡淡的甜香和他身上运动后的气息。
“艺术节快到了，”他忽然开口，“你会参展吗？”
“格林夫人建议我交一幅作品。”我说，“还没想好画什么。”
“画你擅长的。”他看着窗外飞逝的霓虹，“那些……安静又有力的线条。”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一顿。他记得我素描本里的东西，甚至给出了评价。
“你呢？揭幕战……”我问。
“医生说我恢复得比预期快。”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正的轻松，还有隐隐燃烧的斗志，“再有一周，应该可以开始有球训练了。”
这是个好消息。我能感觉到他周身气场的变化，那头被困的雄狮，终于嗅到了重返领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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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艺术节的筹备让整个学校都热闹起来。海报贴得到处都是，戏剧社、音乐社都在紧锣密鼓地排练。我们艺术班更是核心战区，格林夫人把旧体育馆旁边的一个闲置仓库临时划给我们做工作室，里面堆满了画架、颜料桶和未完成的作品。
斯嘉丽在这里如鱼得水。她拉着我看她在旧体育馆后墙创作的涂鸦——一幅巨大、色彩炽烈、充满扭曲线条和愤怒眼神的抽象作品，与校园里那种程式化的“美”截然不同。
“怎么样？够不够劲儿？”她得意地喷完最后一抹亮橙色。
“很有力量。”我由衷地说。她的画和她的人一样，充满不加掩饰的冲击感。
“可惜，某些‘规则先生’肯定觉得这有碍观瞻。”斯嘉丽撇撇嘴。话音刚落，我们就看到学生会长伊桑·詹姆斯带着两个学生会干事，径直朝这边走来。他手里拿着文件夹，眉头微蹙，打量着那面色彩斑斓的墙。
“斯嘉丽·琼斯同学，”伊桑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但带着公事公办的冷硬，“这面墙不在艺术节批准的创作区域内。根据校园公共设施管理条例，你的行为属于违规涂鸦，需要立即清理。”
斯嘉丽双手叉腰，毫不退缩：“这里本来就是废弃的角落，我的作品为它注入了新的生命！这比你们那些无聊的海报和规规矩矩的展板强一百倍！”
“规定就是规定。”伊桑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艺术节的创意应该在允许的范围内展示。请你今天之内清理干净，否则我会上报给教务处。”
“你敢！”斯嘉丽气得脸颊发红。
我站在一旁，感觉空气里火花四溅。这是规则与自由最直接的碰撞。伊桑严谨得像一台精密仪器，而斯嘉丽则是那团试图烧毁一切程式的野火。
“或许，”我试着开口，声音不大，但让两个对峙的人都看向了我，“这幅作品可以算作‘临时性艺术装置’，为艺术节预热？它的位置虽然偏，但来看体育馆后面篮球场训练的人，都能看到。”我看向伊桑，“学生会可以加一个临时说明牌，注明这是‘学生实验艺术创作’，并标明展示期限到艺术节结束。这样既保留了作品，也没有破坏永久规定。”
伊桑看向我，目光里的审视意味很浓，似乎在评估这个方案的可行性。斯嘉丽则眼睛一亮，拍了我一下：“好主意！夏日，没想到你脑子转得挺快！”
伊桑沉默了几秒，翻看了一下手中的文件，最终说：“我需要和活动委员会的其他成员商议。在此之前，作品暂时保留，但不得再扩大范围。”他看了斯嘉丽一眼，“以及，注意颜料不要污染地面。”
他带着干事离开了，背影挺拔，步伐一丝不苟。
“哼，算他暂时没瞎。”斯嘉丽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然后兴奋地搂住我的肩膀，“谢啦，姐妹！你刚才那招，以退为进，漂亮！走，我请你喝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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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社的年度大戏《仲夏夜之迷途》也在紧张排练中。我去图书馆找艾莉森时，偶尔会路过小剧场，能听到里面传来克洛伊拔高的、带着情绪的声音，以及诺亚那冷静到近乎刻薄的指导。
“停！克洛伊，你现在的情绪是困惑，不是愤怒！你念台词的样子像在读购物清单！再来一次！”
“诺亚！我已经‘再来’第十次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理解角色，而不是表演‘克洛伊·斯宾塞在演戏’！”
一次，我正好看到克洛伊红着眼睛从小剧场冲出来，差点撞到我。她看到是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快速擦了擦眼角：“哦，林夏。没事，只是……艺术家的坚持。”她深吸一口气，又恢复了那种光彩照人的模样，“你和卡特怎么样？‘司机’策略有效吗？”
“流言似乎平息了一些。”我说。确实，在我不经意间向艾莉森“抱怨”过卡特总把湿毛巾扔在浴室地板后，关于我们的八卦就慢慢转向了“卡特在家果然也是个邋遢鬼”这类无害话题。
“很好。”克洛伊点点头，随即又有些出神，“有时候真羡慕你，关系简单明了。不像有些合作，简直是对身心的双重折磨。”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小剧场紧闭的门。
“你和诺亚……”
“商业互惠，仅此而已。”克洛伊迅速截断我的话，笑容完美无瑕，“他需要我的‘影响力’保证上座率，我需要他的剧本和指导拿到艺术课的推荐信。各取所需。”但她的眼神，却泄露了一丝不确定和更深的东西。
这时，特拉维斯和另一个队友从走廊另一头勾肩搭背地走过来，看到我们，特拉维斯咧开嘴笑了：“嘿，护工小姐！又来接我们队长去做‘马杀鸡’啊？”
我被这个直白的称呼弄得有点不好意思。克洛伊则笑了起来：“‘马杀鸡’？特拉维斯，你的用词总是这么……生动。”
特拉维斯嘿嘿一笑，看向克洛伊：“大明星，排练辛苦了？要不要来看我们训练？保证比对着诺亚那张冰块脸有趣。”
“谢了，特拉维斯，我还有剧本要啃。”克洛伊优雅地挥挥手，转身走了，背影却带着一丝落寞。
特拉维斯看着她的方向，挠挠头，对我说：“她也不容易。对了，队长说今天训练结束早，让你不用去康复中心，直接去球场找他。他想试试传几个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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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下的橄榄球场空旷了许多，只有几个自愿加练的队员。卡特已经脱掉了保护靴，只穿着运动鞋，脚踝上缠着轻便的支撑绷带。他没拿拐杖，站在球场中央，特拉维斯在不远处做着接球的准备。
看到我走过来，卡特朝我点了点头。他手里拿着橄榄球，手指摩挲着皮革的表面，眼神专注。
他后退几步，做了一个简单的投掷准备动作，然后扬手——球划出一道有些生涩、但依旧有力的弧线，飞向特拉维斯。特拉维斯稳稳接住。
“感觉怎么样？”特拉维斯喊。
“有点紧，但没问题！”卡特回答，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他又试了几次，动作一次比一次流畅，那道熟悉的、充满力量与精准度的传球轨迹逐渐回归。
我坐在场边的长凳上，看着他在夕阳的余晖中奔跑、传球、大笑。汗水再次浸湿他的衣衫，金发飞扬，蓝眼睛里燃烧着纯粹的、失而复得的快乐。那个光芒万丈的卡特·米勒又回来了，但在我眼里，他不再只是一个遥远的符号。他是那个会忍痛复健、会吃完我做的饼干、会在私密空间里叫我“护工小姐”的复杂个体。
训练结束，他小跑着过来，带着一身热气在我身边坐下。“看到了吗？”他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嗯。”我递给他毛巾和水，“看到了。”
他仰头喝水，喉结滚动。然后，他侧过脸，湿漉漉的蓝眼睛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深邃，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揭幕战，你会来看吗？”
这不是一个“邻居”或“护工”会被自然邀请的场合。这是一个信号。
我迎着他的目光，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流言、规则、不同的圈子……那些试图将我们隔开的东西，在这一刻似乎都褪色了。
“会。”我说。
他笑了，那笑容比夕阳更耀眼。我们之间，某些东西已然越过边界，悄然生根，只待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