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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十七年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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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的睡姿只不过是闭着眼睛的自己。
江舟一的睡姿,和他本人一样,似乎什么都很难让他掀起波澜。
不对,叶姝是他唯一的波澜。
很小的时候,十点对于小江舟一来说,已经是夜里的时间了。
父母总会上楼,最先蹑进姐姐的房间,催促她快点睡觉,不然就长不高了。
她都是初中生了,初中生就是应该熬夜的!
姐姐总是配合他们假装吓到,尖叫,笑着钻进被窝。
江舟一听到动静,就会小身板板直躺在被子里,闭着眼睛装睡,却控制不住乱颤的眼皮。
好在姐姐总有许多许多的话讲,等妈妈和爸爸蹑进江舟一的旁边,他真的睡熟了。
再之后,隔壁的房门总是锁得紧实,江舟一再没听见每日喋喋轻语的噪音。
到后来,他们只有江舟一的时候,他已经学会不颤着眼皮装睡了。
他能感觉到父母抚摸脸颊的手心,捋起额发的指尖,掖平被角的褶皱。
一样的动作,只是越来越小心翼翼。
第二天起来,还是这个姿势,板正的小身板。
叶姝?
叶姝当然不老实。
他不习惯枕枕头,尤其讨厌高枕头。
床上一高一低的两个枕头,高的在怀里,低的在脚底。
第二天醒来,低的在怀里,高的在脚底。
让他老实也很容易,在他旁边放个江舟一。
什么枕头都不需要了。
宋枝,半老实。
她仍会像小时候一样,半夜抱着洗得发白的专属枕头爬到主卧的大床中间,霸占两个老人的睡眠。
每天早上,她就会从中间霸到两边,要么挂在奶奶身上,要么挂在爷爷身上。
招人嫌弃的老人味,是她最好的安神香。
这几个月家里只有她一人,奶奶在医院为爷爷陪床。
但她还会在半夜抱着枕头爬到中间,非要同宽容的空气抢占地盘。
奶奶总会嫌弃她磨牙声,现在终于没人听了。
发白的枕头又被气鼓鼓的眼泪打湿,却死活不愿意换。
接下来,顺着是廖棣。
廖棣,你别看她老实,她最能闹腾。
别说被子了,床单都能扭着打结。
她每天起来看着地上的被子,死结的床单,错位的枕套,但她还在原来的地方,无辜地看着它们。
好在她除了妹妹还有弟弟,没人知道她每晚在床上打架。
打得四件套鼻青脸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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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每个人的睡姿只是闭着眼睛的自己。
有些人连睡姿都可以假装。
还有一些人根本无法假装入睡。
明天是四月二十六,白一鸣翻滚在熟悉的床上,眨巴黑眼圈上的旺仔眼,激动得睡不着。
明天就能回学校看到那群二货们了!
后天就是篮球赛开始的第一天!
什么都能被他白万剑轮上!
我就说这破学校离了我根本转不了!
一挺身,冰凉的头皮撞上床头,白一鸣捂着头龇牙咧嘴地无声大笑。
班群里的几个抱团开黑的夜猫子还抽空为白一鸣打字——
【白哥,,终于回来l】
【人别一鸣专门回来看qiu赛的,爽】
【白哥我是你的狗狗狗】
【我靠明天我得早点睡后天看我三分】
【傻吊就你,?】
【靠靠靠死了快来救我k】
江舟一在睡梦中被桌上的手机震醒,冷着惺忪的睡眼一把将手机捞过来,手机荧光照亮一个倦怠烦厌的漂亮眉眼,绷着下颌线,鼻骨的走势一样凌厉,把群里所有人禁言,摁灭手机,摔回去。
起床气和叶姝是他唯二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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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物理课,门口传来一声久违的“报告”!
大家立即摒弃讲台上的大佐,挥起物理书和习题册,开始左手洛伦兹力、右手螺旋定则,猴叫着把带着帽子的白一鸣迎进来。
白一鸣舔舔干裂苍白的嘴唇,大眼睛瞟来瞟去,瞥了板着脸的大佐一眼,见他没有制止,背着他脸朝大家露着牙龈颠颠跑回座位上。
憨不溜秋的。
江舟一今早特地没睡,终于等来人,也很高兴,支起桌子像前面挤,等桌面挤到白一鸣的背,又拉回来。
叶姝把棒球帽盖在白一鸣的帽子上,他捂着脑袋回头。
大眼睛滴溜溜扫视俩人。
“专门给你的。”江舟一解释道。
“真的?欧呦,靠!”白一鸣把帽子摘下来,捧在手里翻来覆去打量,小声啧啧嘿笑,把原来的帽子拿下来,立马把新棒球帽扣上去,调好大小,胳膊轻碰同桌祁福,来回扭动脑袋问:“诶,祁福,帅不帅?”
祁福依旧腼腆地看了一眼,低下目光点头。
叶姝大剌剌将脚踝担在另一个膝盖上,歪头,指尖的笔转了一圈:“怎么样?廖棣也有一个。”
“她也有?什么样的。”
“跟你的差不多。”
叶姝俯身去够掉在地上的笔。
他这俩天又迷上学江舟一转笔,笔都摔坏了好几只。
都是廖棣的。
一开始她借给他的还是好看一点的精致笔,现在都是一把最丑的一元一个的中性笔甩过来。
“哼!那便宜她了!”
大佐“咳”一声,稍显混乱的教室凝滞。
还是有人窃窃私语,他开始机关枪射击,立马安静如鸡。
下课的十分钟,大家把后面围得水泄不通。
白一鸣带着厚口罩,棒球帽檐下的眼睛澄亮,话题一个一个带起来。
先打趣王川的球鞋女友,再扒到生物老师卢月的秘密恋情。
最后以大佐的微信名叫苍鹰不合适,秃鹰才合适做结尾。
一切都没变。
更热闹了。
江舟一难得没有躲到走廊上。
宋枝终于从后门挤进来,拉着后面的廖棣。
廖棣一巴掌拍在白一鸣的后脑勺。
“哈!”
这两人又要开始了!
宋枝连忙插在俩人中间,眼神示意廖棣。
廖棣会意,收回手,笑着问白一鸣:“明天中午去不去看奶茶姐姐?”
白一鸣隔着帽子搔后脑勺,不明所以:“啥?”
廖棣一副不可理喻的样子盯着他:“奶茶姐姐啊!这都能忘!你之前拽着皮鞋都要去看!你脑子坏掉了?!不看就算了。”
白一鸣拍脑门:“哦!你们大战外卖员的故事我一直记着呢,我去啊!必去!”
宋枝一指弹掉叶姝的生疏转笔,他熟练地在空中抓住被弹飞的中性笔,挂在指尖继续练:“怎么了?”
“你妈妈的衣服,还不去拿?人家景柔姐一直等你呢!”
叶姝“哦”一声:“忘了,我妈也忘了。”
“服了,真不知道你天天都在记什么。”宋枝拉着又和白一鸣扭扯在一起的廖棣回去。
叶姝移开视线,投向江舟一。
俩人对视。
“都怪你。”叶姝握着笔,笔尖轻敲江舟一担在桌上的透着粉嫩的指节。
江舟一挑眉,一言不发看着他。
“都怪你占据了我的大脑。”叶姝补完这句话,松开手,黑笔掉落在江舟一的手背上,又在桌面滚滑。
江舟一扭正脖子,垂眸把桌子上的物理书收回桌肚:“那真不好意思。”
荡漾,荡漾的叶姝。
******
为了明天的篮球赛,班里的篮球小子缠在办公室一整个晚自习,终于缠来班费定制球衣。
绿色加白色的球服马甲,经过班里女生精挑细选,不土,显白,还干净!
江舟一是5号,叶姝挑了个9号。
白一鸣是1号,他不上场,但他永远是七班的1号。
七班的1号永远是他。
他拿过球衣的第一时间,就把它套在长袖外边,校服里边。
不拉拉链。
当然!
虽然他之前一直不在学校,但他可以说是最在乎篮球赛的人。
他可以不看全明星赛季,但他绝不允许自己错过属于这个班级的全明星赛!
大家都不知道的是,在整个病期,他其实和廖棣联系得最紧密。
排异反应最强烈的晚上,他都会跪在病床上给廖棣发消息,督促她别忘了练习投篮。
疼痛让他蜷缩成一个壳,他也得用这个脆壳骚扰廖棣。
可能也不止为了投篮。
*
我好像很少谈过廖棣。
就算谈了也是把她排在最后面。
她个子很高,存在感却很低,更准确一点地说,她在哪里都会隐蔽自己,这是她经年练就的特长,也是她最温和的拥抱世界的生存态势。
我们不了解她,她也不需要我们的了解。
是我想了解她。
她却总表现得不记事,幸好有人愿意替她记得——
*
六年级的暑假班离家里很近,大清早,她背着书包摸索口袋里的零钱,在思考今天哪个小摊最香,鸡蛋灌饼?昨天才吃过;紫菜包饭?可是米饭硬硬的,嚼得费劲;来碗米线,哎呀有点来不及了啊……
刚迈出小区,隔壁楼层的绿化带里环着引人注目的警卫线,她当然好奇,站在高处凑近了看,隐约看到一个发白的鼓起的肚皮,蓝色短袖卷到胸腹,一动不动的。
旁边的警察注意到小孩的身影,连忙挡住她:“快走快走!小孩子不要看!”
廖棣听话,转身往补课班走去。
吃什么吃什么吃什么……
马路边有个招呼声叫住她——
她扭头,是一个骑电瓶车的老爷爷,他的普通话很不标准,乌里乌图的,她听了半天,勉强听懂是他想上厕所,但是车刹坏了,让她帮忙扶下车。
“可以。”
她带他来到公共厕所,这老爷爷推着车,脚步没停,很清晰:“前面!前面!”
停前面?好吧……
她扶着车把:“可以了,你去吧!”
他点点头,脚步却没动,一只泥泞的手伸向裤子拉链。
廖棣被吓了一跳,余光看到他拉下露出来的惨白的什么东西,她心里一团乱麻,立马松手,语气磕绊得几乎说不出话,当即迈开腿要跑,但路被倒地的电瓶车挡住了。
大脑被刷得空白,她突然觉得书包好重,重得身子想向下倒去。
勾在书包肩带的手猛然被握住,她回神抬眼,握住她的也是个小女孩,现在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和随奔跑晃动的马尾,廖棣只觉得手背上传来温暖的干燥。
老头像他的电瓶车一样倒在地上,应该是被她从后猛踹了一脚。
两个女孩手拉着手,不知道跑到多久,一只跑到一条商业街的大街上,才停住脚步,一同弯腰,气喘吁吁。
扎着马尾的女生站直,向她笑得很甜:“哎!好累啊!你好面熟,咱俩一个补习班的吧,我叫宋枝!”
“…我叫廖棣。”
“哎!已经迟到了,你吃饭了吗?”
廖棣摇头。
“太好啦!我也没吃!”
……
从此,她有了最好的朋友。
*
初二,她和宋枝去的是同一所国际初中,嘻嘻!是市里最好的学校啦!但是位置不好,离市里很远,“荒郊野岭”的,校门口对面有时甚至还有牛在耕地,周围连店面都没有。饭点的时候大家会聚在操场,通过铁围栏向外面奔赴到此的小摊买饭吃,但经常会遇到教职工老师拿手机扫射,她们把这儿称为“第二战场”。
那几天宋枝住院,要割阑尾,没有爷爷奶奶的“剁椒鱼头”顺路接送,她也没告诉店里忙碌的父母,没必要呀!西面的公交直达好不啦!
她连挤了三天公交,第一趟人很多,她得意洋洋找到规律,每晚放学会在教室多自习一会儿,再慢悠悠坐上空荡的第三辆。
冬天的傍晚天黑得很快,学校周围的路灯闪烁,把她的影子照得像个巍峨的巨人。
她慢吞吞晃到公交车站,这两天很平常,跟她同频的还有一个男生,她在站台前面抱着书包看书,他就在站台后面运球。
马路边停靠一辆暗红色的车,车里黑漆漆的,在这违停了好几天,也不知道交警罚款单到位了吗……
书上的字又密又小,她常常仰脖放空,从远处望到近处,视线收缩时,她看到这辆车的驾驶座竟然下来一个中年男人。
“等不到车?我正好送你回去啊!”
周围十分空寂,廖棣环视四周,确定他在环伺自己。
她摇头,没说话。
“顺手就送了,不收你钱!”男人依旧坚持。
廖棣抱紧书包,整个身子略微朝后缩,依旧摇头。
车站后一直沉默的男生倏然来到前面,抱着篮球,因为运动,身上穿得很单薄,校服外套围在腰上。
三人此刻形成一个沉默的三角。
最后,那个男人瞥了男生一眼,上车把它开走了。
公交车的近光灯从远处渐渐照亮了车站,廖棣起身,抱着书包上车,转头道:“谢谢。"
声音很小,但很清晰。
男生圆溜溜一双旺仔眼,坐在她旁边的座位上,龇大牙:”没事!“
……
从此,她有了最坏的冤家。
*
还有一件,可惜没人记得,是在廖棣很小的时候,大概四年级吧。她一蹦一跳踩在小路上,要去自家的火锅店找妹妹玩。
路上冒出一个二十左右的青年人,像是无聊一般同她聊天。
聊着聊着,突然握住她的手,问她有没有男朋友。
十岁的廖棣吓坏了,连忙甩开,狼狈地从小路跑到大路。
在店里,她洗了很多遍手,至今只记得是左手,汗津津的,很清晰,很恶心。
*
她从始至终,不想认同自己的外貌,不想得到别人的关注,不想承认他人的赞赏。廖棣知道这种想法不对,可是已经很难改过来。
她有的时候会抱怨,为什么好像只有她总会遇到这种事,是只有她吗?还是别人也都藏起来不说呢?
为什么不说呢,是觉得不想当被别人可怜的受害者还是嫌弃从嘴里说出来丢人恶心呢?可明明是别人的丢人恶心,凭什么自己要承担这种丢人恶心呢?
她暗自发誓,总有一天要摆脱这种矛盾感!
她开始告诉自己,这些事当然完全不配当她的阴影!她暗示自己不是不幸运的人,因为总有得到,那可是宋枝和白一鸣诶!
她有意忘却认识她们之前发生的事,但总有很少很少的时候,心里莫名的难过劲上来了,控制不住地不断在脑海中演绎和重现,旁观自己的无措,懊恼总是要靠别人拯救。
后来,她竟然不排斥这种无力和懊恼了!
尤其在奶茶店里打架之后,
她开始在脑海中重新排练,她直接把宋枝和白一鸣的角色剔除了,在排练中,她已经可以熟练地作出反应,甚至还狠狠报复了回去!就她自己一人!
之后,这些事彻底不够当回事了。她开始幻想,把回忆里无助的自己当成别人,而她变成了宋枝和白一鸣,而且比两人更厉害,简直是个超人!
总之,她长大的这些年,不断演变的想法让她自有一套生活方式,对人对物对自己都有。
比如白一鸣,虽然廖棣总是撇着嘴刺他一通,但最终还是会遂他的愿。
撇着的嘴会一直向着他。
所以,在白一鸣倒在地上之前,是廖棣第一时间奔过来抓住他。
又抓不住他。
白一鸣闭着眼都会配合廖棣的拳脚,所以给了她总会抓住他的错觉。
……
廖棣不知哪来的力气,把白一鸣背在背上,宋枝在后面扶着,两人横跨了半个校区。
白一鸣掉下来的新帽子被廖棣紧紧攥在手里。
岔气的刺痛激得眼前发白。
让救护车赶来的第一时间就能看到三个人。
不对,是五个人。
江舟一和叶姝的裤脚溅出激烈的水痕,第一时间追上来。
鞋带搅腾在地上未干的污水里。
去他全家!
不对,好多人,数不过来…
班里好多人从后头冲过来。
一场连绵的春雨痕被大家踩得乱七八糟。
可惜白一鸣看不到。
要不他指定龇着牙大乐:你们傻叉这样要给我送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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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打伞的时候,喜欢把伞柄向前还是向后?
江舟一是向前,伞身覆盖到颌面,他也只能看到周围在雨中慌乱的脚步和斑驳的裤脚。
叶姝?他不打伞。
拿一个丢一个。
宋枝是向后,伞柄垫在锁骨上,周围五颜六色的雨伞尽收眼底,小孩藏在大人的雨披里,雨珠敲在路边的囱叶,七零八落碎下来。她喜欢用伞尖去捣弄它们,她喜欢幼稚的自己。
接下来是廖棣。
廖棣比较中立,伞柄直直窝在手心,既不会打湿书包里的课本,又不会浸湿脚尖。除了同宋枝打伞的时候会稍微往她偏一些。
可是现在没人打伞。
白一鸣安静地扶在廖棣的背上,被掐紫的人中也安安静静的。
自从认识他以来,廖棣从未感觉他这么安静过。
安静到她想把他的鞋带剪掉。
每个人的睡姿只不过是闭着眼睛的自己。
所以,白一鸣的睡姿应该很安静。
毕竟他装不来。
也许是他无法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