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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不过小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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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一鸣不能再,也再不能了。
死亡这个词,太抽象了。
我们没人死过,所以也称不上活过。
白一鸣倒是活过一场。
“不见棺材不落泪”这句话如果没有那么多的延伸,就更贴切了。
死亡并不可怕,因为它太抽象了。
人都是一样贱,非得亲眼目睹抽象扭成具象,才会心甘。
才会意识到真的死亡。
火葬场里玻璃的设计,到底是怜恤还是残忍?
应该没有答案。
总之,闭着眼睛的白一鸣躺在传送机上,他的人中已经被入殓师“魔法修容”,没有那么斑驳的紫了。
他的姑姑在入殓的时候没有让他换上传统的寿衣,纯白色软毛衣外套一件球衣。
白绿色,显白。
1号。
当然。
手背上呈现出淡淡的紫斑,那是腐化的痕迹。
为什么人一旦被夺走呼吸,□□也会不争气地腐烂?
灵魂会吗?
白一鸣在哪呢?
在身体里还是外?
那么烈的火,他会感觉痛吗?
他真的死了吗?
如果他在炉里突然睁眼怎么办?
他还能出来吗?
他要是醒了出不来怎么办?
为什么要火化?
为什么会腐烂?
他出来会是什么样子?
我…要看吗?
江舟一的思维从未如此发散,他涣散着瞳孔盯着朋友一声不吭地被推进火炉的入口。
巨大的火炉一座连着一座,上面黏满粗糙的黑色碳疤,像是增生的恶性肿瘤,丑陋地堆叠在身上。
入口一开一阖,就能吞噬一个人。
邪恶的巨兽。
人都是一样推卸责任,一个没有肌理的金属就般草率无辜地被定性。
白一鸣的亲生父母都在现场,都在玻璃外看自己的儿子被一声不吭地吞噬。
这么多年,她们第一次聚在一起,观看唯一的纽带被一声不吭地吞噬。
江舟一根本不知道,他谁也看不见。
如果看见了,他想让两人不要一声不吭。
他想替两人尖叫。
感情是逐级递减的。
作为朋友,是没资格昏厥的。
廖棣竟然是最镇定的,她把白一鸣的姑姑扶起来。
江舟一就站在一旁,像个麻木的机器。
他根本看不见,也听不见。
一声不吭是在后悔吗?
怎么能不后悔呢?人生就是用后悔勾兑的。
后悔是世界上最大的溶剂,能掺杂所有的溶质。
*
十二分钟。
巨兽咀嚼白一鸣完毕。
它把残骨吐出来。
炭黑的断骨,可能还混着上一个死亡的残灰。
没有显白的球衣…
不对!
这不对!
白一鸣刚刚还好好的!
凭什么?!
凭什么一个人就只剩这么少!
这个白一鸣,居然无法丈量了。
人生就是一所巨大的水利站。
悲伤总是在某个节点开闸,汹涌得翻江倒海。
抽象扭成具象,必须亲眼目睹,才甘心匍匐。
管你甘不甘心。
在死亡面前,没人有资格挺起脊梁。
十二分钟。
泯灭一个179.9厘米65公斤的十七岁男生,居然只要十二分钟。
带着口罩的工作人员在挑拣白一鸣。
江舟一站在一旁,麻木得有些发颤。
干涩的嗓音嘲哳着一字一字挤涩出来:“我…出去一下。”
他一开始快走,然后突然狼狈地跑起来。
外面的阳光打在他身上,像给他扇了一巴掌,晃得头晕目眩。
暖烘烘的日光抚摸裸露的皮肤,很恶心。
他一手握拳抵在树干上,蜷缩着上身,干呕起来。
胃里没有积食,什么都呕不出来,更恶心。
干灼的涩挠烫着整个喉咙,呛起刺痛。
脚步声在身后停顿。
江舟一自然知道叶姝会跟着跑出来。
但他现在不想转身。
叶姝没让他转身,他走到他面前,递给一瓶开盖的矿泉水。
“润润喉咙。”
江舟一没接过水,却也不咳嗽了。
江舟一死死抱住叶姝,下颌和锁骨紧紧锁住他的肩膀,垫在肩头紧咬着口腔颤抖那恐怖的十二分钟,手指抠嵌在手心,喉咙还是克制不住碾出喉鸣。
江舟一不喜欢自己露出脆弱的举动。
但他无法不这样做。
就像他无法享受今天好不容易放晴的阳光。
终于惊醒,白一鸣是真的不在了。
最好的朋友。
————
连绵的春雨在今早退堂,躲在死角不敢让人宣泄。
地上的水洼将将被无人享受的阳光蒸干。
叶姝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承受江舟一的重量。
江舟一有时候挺自私的,就像现在,他只顾着自己伤心。
叶姝感受到肩颈湿润到湿透的过程。
这都不止十二分钟。
所以白一鸣为什么这么脆弱,他应该撑过十二分钟,他甚至应该在火炉里撑过一辈子,永远粘连着不粉身碎骨。
这样,悲痛就会一直藏匿。
*******
好啦!
差不多啦!
停!
时间拉近到白一鸣下葬那天。
现在墓地的设计真不人性化!
每个都是两格,让白一鸣这个单身狗很难办啊!
按照惯例,白一鸣这种没成年也没成家的,不应该弄个墓碑住,但人是死的,规矩是活的。
其实也不难办,男左女右,白一鸣被安置在左边的方格,就是右面空出来一个,不得劲儿。怪可怜的。
可是白一鸣的名字能刻在正中间,还有一个帅帅的大头照!
隔壁的邻居们上面的小字都是子女儿孙,白一鸣是父母堂姑。
没人在墓园里会是唯物主义者,大家都希望邻居们多多照拂这个新来的小辈。
月亮悬在墓碑的正上方,圆得吓人了。
月亮很贱,总是在人分别的时候最圆。
它明明根本不值得被歌颂……
—————————
能让一个班级消沉一个月,已经是对白一鸣最大的认同了。
整整一个月,不可思议!
不愧是我白哥!
时间是最好的健忘症。
就该是这样,永远不要有沉湎的年龄。
七班没有参加篮球赛,本部退了一个最强劲的队伍,决赛是两个新疆班的角逐。
这就没啥看头了。
可能白一鸣在别班也会是一个因陨落而升起的谈资,但起码在本班和周围的走廊上,不允许这个谈资存在。
*
有个好消息,但发生在白一鸣去世后,就显得有些尴尬的好了。
宋爷爷这两天康复出院了。
过段时间就能拆线!
宋枝很高兴,却不好表现出来。
此时她同老人共感,觉得愧疚。
白一鸣火化那天,她也站在玻璃外。
没有一点苦涩,没有一点悲伤,全部都是恐惧,只有恐惧…
看似帮廖棣扶住悲彻的白姑姑,其实是在掩饰发抖的自己。
无关紧要的细节却能清晰地刻在脑海中,甚至几天后在片刻的灵光中又发现新的细节。
她在回忆中清楚地看到白一鸣妈妈的左脚的袜子卷到裤脚上,拾捡骨灰的男人眼白里有一个黄斑,隔壁炉窗口打开的吱呀金属叫声。
她额前的碎发耷拉下来,她却怎么也挥不开它,好像黏在了眼膜上。
她无法控制地把白一鸣的位置幻视,一堆碳骨运出来的时候,她分辨不清这些黑色的丑陋的骇人的骨块到底是白一鸣,还是她的爷爷。
不能是她家的老头!
她不会允许老头只留这个给她。
她会闹的,她总会闹到想要的。
爷爷奶奶始终会依着她。
江舟一没有这种尴尬,朋友是朋友,爷爷是爷爷,他们的生死没有对勾。
他很高兴,恭喜宋枝。
宋枝抬起又压下嘴角,瞥了一眼廖棣,又朝他笑了笑。
“爷爷说等他利索了,做顿大的给你们吃。”她看着鞋尖,身体重心从左脚压到右脚。
“好!”江舟一指尖刮擦鼻骨,“祝他快快恢复,挺长时间没去钓鱼了吧!”
宋爷爷钓鱼没有空军过,经常给他们熬鱼汤。
江舟一知道叶姝很喜欢加甜油醋的草鱼汤。
宋枝又腼腆起来,隔着白一鸣的空位转回头。
“不睡会儿?”叶姝已经熟练转笔,第一节课刚结束,班里趴倒一片,他轻声问同桌。
江舟一没了最好的睡眠盾牌,每个上午的补觉都有些惊厥,入睡所需的时间也长了许多。
他没张嘴打了个哈欠,眼周涌上朦胧的湿润:“嗯。”
叶姝把卫衣帽子拉过头顶,也环臂趴下去。
白一鸣在五一小长假时已淡淡远去,快到江舟一都感慨抓不住他。
像他这个人,总让人措手不及,从不施舍道别。
语文老师上课说过,生活所求不过小满,就如孔子追求中庸,社会追求大同,最好不过无限趋近,永不可能到达。
小满驱逐不了后悔,后悔衍生遗憾。
白一鸣从后悔变成遗憾,不过一个月的时间。
时间简直是住在每个人心中患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
*
趁着假期,江舟一把几双溅上污渍的鞋刷洗晾干。
阳光烈起来,刚刚五月,太阳就没了记性。
单穿一个薄卫衣都有些冒汗。
他在阳台注意到在下面招手的叶姝。
叶姝已经穿上短裤,军绿色的运动短裤,到膝盖那里,上身是一套的工装宽松短袖。
小腿没有突出的肌肉,线条顺着腿骨流畅。
松紧圈垂在肩侧,随着招手的动作在肩锁晃悠。
江舟一湿着袖口跑下去,指尖的水珠晶莹,叶姝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身上一抹。
江舟一抽回手,把水珠甩干:“你怎么来了?”
“我要去奶茶店拿我妈那件衣服,顺路过来问你去不去。”叶姝低头看腹侧的手掌印,蓦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