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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方觉夏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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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人依旧一左一右地走着,不经意就走到了夏天。
春夏的过渡实在没有边界感,温和的阳光突然就尖锐刻薄起来,让人不敢直视。阳光咬在裸露的皮肤上,啃噬最后一口凉意。
没有预热,只有灼热。
没礼貌的家伙!
蝉鸣是在某天夜里突然绽放的,荷花是在人影路过的一刹突然招展的,跑操是在一个骄烈的臭味里突然改为做操的。
能把春夏过渡可视化的,可能只有灰绿色校服短袖后背的水掌印蒸发消失的越来越短的时间。
一开始上课满教室的水掌印,现在?只消一个走廊。
一同消失的,还有七班的领导班子。
————
暴雨清洗了空气中灼烫的灰尘。
夏天的暴雨有着一样的特性,突如其来。
那天的暴雨起了个大早,席卷整个城区。
陵中会在每一个暴雨给学生带来狼狈的乐趣——
必经教学楼的路道,积蓄的雨水能漫到校服裤的膝盖。
地势低洼在此刻体现得十分具体,陵中甚至有把张贴学生荣誉墙的板子当成简易桥梁的传统。
幸亏学生们争气,文理科的板子排列起来,能从食堂跨到教学楼。
只是这天的暴雨它晨起得比所有人都早,教职工没时间组合这些荣誉墙。
南大门还好,是用货车一趟一趟在大门和教学楼之前来回运送在荣誉墙上记名的学生们。
北门更气派,校长吴振,不对,吴德振卷着裤腿,徘徊在积水最深的道路上运送莘莘学子!
如果旁边没有两个举着手机的教导主任就更好了……
自从他对着一个男生展背示意,那个男生被同龄众人的哄闹声中被动地被推上去,然后他发现根本无法背着这莘莘学子其中的一名挪动半分脚步之后,他在水中摸着糊满雨水的皱纹,豪笑着试图释怀:“没事,书包太重了哈哈!好好学习!加油!”
然后他就专门徘徊着寻找瘦弱的女学子,最好书包还是瘪下去的。
这简直是在描述宋枝,所以她同吴振对视了一眼,就心一横,闭眼直接旋了过去。
干脆利落。
她扛着伞一口气跑到水房单脚拧裤腿。
*
星期一的体育课可不少,从许多男生赤脚提昂贵球鞋渡赤水就能看出来。
江舟一在泄洪一样的路口停顿,确定流水横跨整个道路,丝滑转身,撑伞从北门绕着围墙环校区走到南大门。
……
他到班的时候,早读课已经进行到一半。
全班也如同被水洗了一般。
现下蚊虫还未兴起,班里放学没有关窗的习惯。
一册册透湿的课本张开立在窗沿,罚站一样。
雨珠摔在窗玻璃上,比前些天发型哥跑下来在窗外还要哭得斑驳。
江舟一拨开潮湿回到座位上,看到自己的同桌歪着脑袋向他眨眼。
丹凤眼眨得…还挺俏皮。
江舟一看起来比晒了半节课的一班人体面多了,他把湿漉的书包取下挂在椅子后,然后就看到同桌快要卷到大腿的校服裤。
他没忍住,“噗嗤”溢出笑声。
叶姝光脚套着两个垃圾袋,封口用红色胶布扒在小腿处。
“你…别逗我笑,哈哈!”江舟一在稀稀拉拉的读书声里用手背遮着嘴憋乐。
叶姝一双长腿在桌底有些局促,但他勾着眼角装作不明所以的样子,一边晃腿,一边吸着腮肉:“怎么了?我鞋湿了啊,穿着难受,我脚又不臭,笑什么?”
前面的宋枝还光脚踩在答题卡上呢!
细碎的塑料袋声在脚底响起,拍酸了江舟一的嘴角,他掐着脸让自己平复下来。
“没什么,你太潮了…哈哈哈!”江舟一牙口咬在手背,紧闭眼睛低头。
叶姝抬手捏住江舟一的脸颊肉,凑近伸着下巴威胁道:“不准笑!”
江舟一任他掐,还在闭着眼笑。
特别是下课,叶姝起身去看立在墙角的运动鞋,塑料袋“啪啪啪”打在地面上,像个旱地鸭子一样,江舟一趴在课桌上笑得合不拢嘴,清澈的笑声在潮湿的空气中撕开一个神清气爽的口子。
还撕进来一个中年男人。
新班主任!
跟这场雨一样,来得突然。
也不是很突然,大家心里都有预兆,就同知道夏天总有暴雨一样。
即将步入高三。高三,那可是全校的心眼子。
高三的老师可不是流动的,针对每班的各科成绩,个性化定制老师。
特别是刚工作不久的老师,虽然都是研究生博士生,但还是本科的老教师用着安心。
所以七班算是大换血。
其实高二刚分班的时候,前两次考试,七班都是六个纯理班的第一,然后就一直黏在地底。
班里大部分男生,确实是见人下碟,一个人怪起来,就是一群人。
窗外那个瘦削的中年男人在同旁人对接。
七班是个烂摊子,还得缠着人把它扶起来。
哎!多不好意思!
大家掐着笔按在桌上,脖子却朝窗外变形。
新老师,新鲜!
大声的切切私语萦绕在班级。
“呦吼!真换了?!”
“他谁?有没有人认识?”
“啧!转过来啊脸!看都看不见!”
“罗云走了?”
“这还不走!她应该去高一了。”
“不是说高考完我们就搬楼了吗?怎么还不让搬!”
“你急什么的?”
“高三离食堂近啊!急死我了!”
“所以他是教什么的?”
“卢月是不是也走了?”
“乖!都走了我在哪节课睡!”
“哈!傻叉!”
“准备今天搬的,但今天暴雨,就改成明天上午了。”
“哦,真的假的?”
“你听谁说的?”
“三班班主任。”
“滚吧!三班班主任说的话就没真过!他之前还说五一从周二开始放嘞!”
“对头!他还说上周没周测,我真服了!”
“嘘!小点声,等会别被他折起来摔!”
叶姝的袜子差不多干了,他把垃圾袋从脚上拆下来,脑袋低垂,遮住滴溜的眼瞳,顺着嘴角勾起的幅度把袜子伸到江舟一膝盖前。
他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反正就这样做了。
他就这样一直伸着胳膊,等江舟一发现。
终于,江舟一猛地擒住叶姝的手腕,拉远,睁圆那双眸子,灌着震惊盯着他。
“你干什么?!神经!”他压低声线,吐字却很清晰。
叶姝歪着脑袋思考片刻,慢慢抽回手臂,撇嘴让鼓起的半腮看上去有些…可爱:“唔…想让你…打我?”
“穿好了,快!”江舟一很配合地上手了。
拖着疼痛的肩胛骨慢腾腾把鞋袜穿好,叶姝中途又冒出来一句:“以后你的袜子都给我洗,我可会洗袜子了…内裤也都给我洗。”
“你今天脑子被水灌了?”江舟一抿嘴,眉眼绷着不解。
叶姝叹了口气,摆起手指头:“你自己数数你已经多少天没亲我了?…哎…我没安全感。”
“这就是你要给我洗内裤的原因?”
“嗯,不行?这你都不愿意?”叶姝脑袋耷拉着,江舟一分辨不出他到底是真装还是假装。
“滚。”
叶姝当真环臂趴在桌上,用圆润的脑勺背对他。
*
崭新的班主任终于在班里露面。
四五十的年龄,身板瘦削,五官体量很大,很精明的长相。
班里这些天得消停一阵,都不笨,都知道他在逮出头鸟。
安安静静听讲台上班主任的自我介绍。
怎么说呢,很啰嗦,话里有话,又直白又委婉。
他原来叫赵光明,话刚落大家已经为他起好了绰号——灯泡哥。
毕竟这是传统步骤。
再过几节课,大家就会从他不经意的透露知晓那个c9直博的儿子;带出的状元学生;校长专门找他留带毕业班的请求。
明天搬教室前,灯泡哥决定完成大刀阔斧的改革。
也挑明了他要寻找一个出头的刺头立下马威的决策。
“同学们,百年才能修得同船渡,你我将持续一年的师生情分,得是千年求来的,遇见你们,是缘分,是荣幸,更是责任!我刚刚送走这届高考完的学生,已经向学校表态不再带高三,但是耐不住上级的命令,心想还是来吧,就最后一年,你们是我最后带的高三届,我是个尽善尽美的人,所以,请你们原谅我的严格……”
灯泡哥的语文教辅里夹着一摞七班整个高二的成绩单。
赵光明是语文老师。
江舟一,笑!
但江舟一此时管不上这些,因为他的同桌一个下午都没跟他讲过话!
不得了了!
叶姝,叛逆了!
一开始江舟一还没有察觉,等到快晚饭时间,他才恍惚,太安静了!
没有耳边碎语,没有细琐动作?
他连忙放下笔,指尖捏住叶姝的短袖角:“你怎么这么安静?…不舒服?”
叶姝没让他扯动,低垂眼睫默不作声,身体向另一边半侧。
江舟一没琢磨透,到晚自习结束也没琢磨透。
这种静默从晚饭持续到放学,叶姝一直在江舟一身侧,活生生一个无声的挂件。
————
今早暴雨,两个人都是走路来的,放学自然是走路回去。
积水早已被热空气蒸腾干净,蒸去所有痕迹。
江舟一不再琢磨,他最讨厌琢磨。
他一手把叶姝拎着摁在隐蔽的树干上,手心握捏住他的肩骨的,鼻息凑近,“啧”一声,另一只手擒住他的下巴,强硬掰正,拧眉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到底怎么了,说话!”
叶姝撞在粗糙的树干上,闷哼一声,脑勺抵在碎屑木条上,露出脆弱的脖颈。
江舟一近距离亲眼看见叶姝的鼻尖一点点染上嫣红,他愣了愣,悄悄松懈力道,抓着肩骨的手抬起捏住染色的鼻尖。
他这一捏,叶姝的酸涩一下被挤破出来,全身的情绪一下子涌起,涟涟的湿润在丹凤眶里打转,甚至眼下的雀斑都渲深了颜色。
两道鼻息在狭窄的角落里交汇缠绕,江舟一率先屏住呼吸,彻底松开力道,轻轻抱住身前人。
“…对不起。”
鼻腔的酸涩还在挣扎余波,叶姝缩着脖子,眼眶紧扣在江舟一的肩上,带着鼻音的声音嘟囔出来:“什么都不知道,就对不起了?”
“嗯,我错了。”江舟一歪着脑袋,贴住他。
叶姝支起脖子,双手环在江舟一肩颈,多出的整节小臂垂在空中,绷出线条,手指自由下垂伸展出微翘的弧度,直视他:“你错哪了?”
浅红点缀着叶姝的面庞,冷酷得有些艳丽,艳丽得有些夺目,好漂亮。
“…我错了。”江舟一没憋出其他的话。
叶姝嫣着眼角,眼睫不卷不翘,更加冷酷:“我不要这个。”
这已经很明示了,江舟一也没那么迟钝。
所以他在逼迫下,主动听话地献出嘴唇。
还是那株熟悉的枫树,开出或朱红或青绿的小花,一簇簇缠在枝头,绕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