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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被擦去的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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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冬令营的最后一晚。
沈述坐在酒店房间的书桌前,面前的速写本摊开着,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窗外是北京的夜景,远处的霓虹灯在天际线闪烁,近处胡同里却已经安静下来,只有零星几盏窗灯还亮着。
他画的是记忆里的场景——老小区的梧桐树,夏日的蝉鸣,两个男孩坐在花坛边分享一根冰棍。
画着画着,铅笔突然断了。
沈述看着断掉的笔尖,愣了一下。他放下铅笔,揉了揉太阳穴。连续两周的高强度课程让他精疲力尽,每天从早上八点到晚上九点,听课、写生、讨论、修改作品,回到房间后还要整理笔记。陈教授说得对,这确实是个难得的机会,但也真的累。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林薇发来的消息:“明天几点飞机?我舅舅说可以去接你。”
沈述看了一眼,没有立刻回复。他关掉对话框,点开和顾阳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他发雪人记忆、顾阳回“是吗。忘了”那里。
那三个字像一根刺,扎在心上,拔不出来。
沈述锁了屏,把手机倒扣在桌上。他重新拿起铅笔,想要继续画,但手却停在半空,怎么也落不下去。
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不是刚才画的老小区,而是一个陌生的教室,陌生的面孔,还有……某种刺耳的嘲笑声。
他皱起眉头,试图抓住那些碎片,但它们像水一样从指缝间溜走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最近几个月,尤其是进入高三以来,他经常会突然想起一些模糊的片段,像是被水浸过的旧照片,颜色褪去,轮廓模糊,只剩下一些残缺的痕迹。
沈述站起身,走到窗边。北京的冬夜很冷,玻璃上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他用手指在雾气上画了一个圈,透过那个圈看外面的世界,一切都变得扭曲而遥远。
就像他记忆里的某些部分。
他只是……把那段记忆藏起来了,藏得很深很深,深到连自己都以为已经遗忘了。
初一下学期,沈述转学了。
从城南小学毕业后,他和顾阳考入了不同的初中——顾阳去了以体育特长闻名的七中,沈述则考上了重点中学一中。虽然不在一个学校,但周末他们还是会见面,一起写作业,一起玩,一起分享各自学校的新鲜事。
沈述在一中过得很好。他的成绩不错,尤其是美术课,老师很喜欢他,说他“有天赋”。他还加入了美术社,认识了一群同样喜欢画画的朋友。
一切都很美好,直到初二上学期。
那时候,沈述正在准备一个市级的青少年绘画比赛。他花了一个月时间画了一幅油画,画的是老城区的街景——青石板路,老梧桐树,屋檐下晾晒的衣服,还有几个在巷子里玩耍的孩子。
他很喜欢那幅画,因为画里的每个细节都有真实的记忆:那条路是他和顾阳常走的,那棵树他们爬过,那些孩子里有他们的影子。
美术老师也很喜欢那幅画,推荐他拿去参赛。作品交上去后,沈述满怀期待地等结果。
结果等来的不是获奖通知,而是一盆冷水。
那天下午,沈述刚走进教室,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同学们看他的眼神很奇怪,有同情,有好奇,还有……隐隐的嘲笑。
“沈述,你过来一下。”班主任在门口叫他,脸色严肃。
办公室里,除了班主任,还有教导主任,以及一个沈述不认识的老师。桌上摊开着一本画册,沈述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参赛作品的印刷品。
“沈述同学,”教导主任推了推眼镜,“我们接到举报,你的这幅作品涉嫌抄袭。你能解释一下吗?”
沈述的大脑一片空白。
“抄……抄袭?”他重复这个词,像是听不懂它的意思,“我没有抄袭。这是我自己画的,每一个部分都是我自己画的。”
“可是有人提供了证据。”那个不认识的老师开口了,声音冰冷,“这幅画和五年前一位获奖作品的构图、色调、甚至细节处理都高度相似。你看这里——”他指着画中的一个角落,“这个晾衣服的竹竿的角度,和那幅获奖作品一模一样。还有这里的阴影处理……”
沈述听着那些话,感觉世界在旋转。他想解释,想说这是他自己观察到的、画下来的,想说老城区到处都是这样的场景,想说艺术创作中的相似有时只是巧合。
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学校已经决定取消你的参赛资格。”教导主任说,“另外,鉴于这件事的影响,我们建议你这段时间暂时不要参加美术社的活动了。等调查清楚再说。”
调查。
这个词在沈述耳边嗡嗡作响。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教室的。他只记得,那天下午的每一节课,他都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
放学后,沈述在座位上坐了很久,直到值日生开始打扫卫生。
“喂,让一下。”一个男生用扫帚碰了碰他的脚,“我们要打扫了。”
沈述抬起头,那个男生他认识,是班上的体育委员,叫张浩。张浩成绩一般,但人缘很好,是那种典型的“校园风云人物”。
“听说你抄袭被抓了?”张浩的语气听起来像是随口一问,但眼神里藏着某种沈述看不懂的东西。
“我没有抄袭。”沈述低声说。
“哦。”张浩点点头,继续扫地。但在沈述起身准备离开时,他忽然说:“不过说实话,你那幅画确实挺像王老师之前得奖的那幅。我表姐是学美术的,她一看就说像。”
沈述的脚步停住了。
“你也觉得我抄袭了?”他转过身,看着张浩。
张浩耸耸肩:“我不知道啊。不过大家都这么说。美术社的几个人都在传,说你是临摹了王老师的画,稍微改了点细节就当自己的了。”
“谁说的?”沈述的声音在颤抖。
“这我就不知道了。”张浩笑了笑,“反正大家都在说。哦对了,林薇好像也知道这事,她今天还问我你是不是真的抄袭了。”
林薇。
这个名字让沈述的心脏猛地一缩。
林薇是美术社的副社长,也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女生之一。她平时对沈述很友好,经常和他讨论绘画技巧,还借给他很多美术书。沈述一直把她当朋友。
“林薇……也这么认为?”沈述听见自己问。
“她没明说,但感觉她挺失望的。”张浩把扫帚靠墙放好,“毕竟她一直挺欣赏你的。好了,我要锁门了,你快走吧。”
沈述走出教室,走廊已经空了。夕阳从窗户斜射进来,把整个世界染成橘红色。他背着书包,一步一步走下楼梯,脚步沉重得像绑了铅块。
第二天,事情发酵了。
不知是谁把这件事发到了学校的匿名论坛上,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描述的特征明显指向沈述。帖子下面有很多评论,有的为沈述辩护,说他不是那样的人;有的则冷嘲热讽,说“早就看出来他水平一般,原来是抄的”;还有的只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美术社的活动沈述确实不能参加了。他去找指导老师解释,老师很为难地说:“沈述,我相信你,但现在舆论压力很大,你先避避风头吧。”
“避风头”的意思就是,在事情澄清之前,他最好消失。
但事情永远没有澄清。
因为一周后,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课间,沈述去卫生间,刚走进隔间,就听见外面传来几个男生的声音——是张浩和他的几个朋友。
“哎,你们看到论坛上新发的帖子了吗?有人扒出来沈述以前的作品,说好几幅都跟别人的很像。”
“真的假的?他不是一直号称‘天才画家’吗?”
“什么天才,我看是‘抄袭天才’吧哈哈哈!”
“小声点,说不定他在里面呢。”
“在又怎样?做了还怕人说?”
沈述坐在马桶盖上,双手紧紧捂住耳朵。他不想听,但那些话还是钻了进来,一字一句,清晰得像刀子。
他不是没有试图解释过。他去找过教导主任,拿出自己的素描本,上面有那幅画的草稿和修改过程;他去找过美术老师,老师虽然相信他,但也说“这种构图上的相似确实容易引起误会”;他甚至想过找林薇帮忙——林薇在同学中很有威信,如果她愿意帮他说话,也许情况会不一样。
但当他鼓起勇气去找林薇时,林薇的态度却很微妙。
“沈述,我也很想相信你。”林薇说,表情看起来很真诚,“但现在证据对你不太有利。而且……说实话,你那幅画确实和王老师的作品很像,连我第一眼看到都吓了一跳。”
“你也觉得我抄袭了?”沈述问,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林薇沉默了几秒。
“我不知道。”她最终说,“但沈述,艺术创作最重要的就是原创性。如果连这点都不能保证,那……我觉得你可能需要好好反思一下。”
那天之后,沈述没有再找任何人。
他开始独来独往。上课坐在最后一排,下课就趴在桌子上假装睡觉,放学第一个离开教室。美术社的活动他彻底不参加了,甚至连美术课他都找借口请假。
他还在画画,但只在自己房间里画,画完就锁进抽屉,谁也不给看。
期中考试后,班主任找沈述的妈妈谈话。谈话内容沈述不知道,但他看见妈妈从办公室出来时,眼睛是红的。
那天晚上,妈妈做了很多菜,都是沈述爱吃的。吃饭时,她小心翼翼地问:“小述,在学校……是不是不开心?”
沈述低头扒饭:“没有。”
“老师说你最近状态不太好。”妈妈的声音很温柔,“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了?还是……有别的事?”
沈述摇头,不说话。
妈妈叹了口气,给他夹了块排骨:“如果有什么事,一定要跟妈妈说。实在不行,咱们……咱们可以转学。”
转学。
这个词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沈述心里激起一圈圈涟漪。
他真的想过转学,想过离开这个学校,离开这些目光,离开那些窃窃私语。但他舍不得——舍不得好不容易考上的重点中学,舍不得虽然疏远但曾经友好的同学,舍不得……某种他还说不清的东西。
直到那天下午,最后一根稻草压了下来。
沈述在图书馆查资料,准备下周的作文。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很好,洒在书页上,暖洋洋的。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一切都过去了,生活可以回到正轨。
然后他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是张浩和林薇,他们坐在书架后面,以为周围没人。
“论坛上那篇分析他抄袭的帖子,是你写的吧?”张浩的声音。
林薇笑了:“你怎么知道?”
“文笔一看就是你,还引经据典的,什么‘艺术伦理’‘创作道德’,我们班除了你谁写得出这种话?”
“我也是为了大家好。”林薇的声音很平静,“抄袭这种事,有一就有二。如果不及时制止,以后美术社的风气就坏了。”
“得了吧,你明明就是嫉妒他。”张浩调侃道,“之前老师总夸他,你心里不爽吧?”
短暂的沉默。
“随你怎么说。”林薇的语气冷了下来,“反正事实就是,他那幅画确实有问题。我只是把事实说出来而已。”
“不过说真的,他那幅画到底抄没抄啊?”
“重要吗?”林薇反问,“重要的是,大家都觉得他抄了。而且他自己也解释不清楚,那就说明他心虚。”
沈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阳光还是那么暖,但沈述只觉得冷,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冷。他想起林薇曾经借给他的那些美术书,想起她笑着说“沈述你真有天赋”,想起她说“我们是朋友”。
原来都是假的。
原来那些笑容、那些赞美、那些所谓的“友谊”,都是假的。
那天晚上,沈述发了一场高烧。妈妈守在他床边,用湿毛巾一遍遍擦他的额头。迷迷糊糊中,沈述抓住妈妈的手,说:“妈,我想转学。”
妈妈愣了下,然后点头:“好,咱们转学。”
转学手续办得很快。一中是重点中学,想转出去不容易,但沈述的妈妈动用了所有关系,终于在两周后办妥了。新学校在城北,也是所不错的学校,只是离家远,沈述需要住校。
离开一中的前一天,沈述回学校收拾东西。同学们看他的眼神依然复杂,但已经没有人当面说什么了。张浩看到他,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林薇不在,听说她参加市里的演讲比赛去了。
沈述把自己的东西一件件装进纸箱:课本、练习册、几支用了一半的铅笔、一个橡皮擦。在抽屉最深处,他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是那个红色的塑料哨子,顾阳送他的那个。
他拿着哨子看了很久,然后把它放进口袋。
走出校门时,沈述回头看了一眼。一中的大门很气派,大理石柱子上刻着校训。他在这里待了一年半,有过开心,有过期待,最后以这样狼狈的方式离开。
他把关于这里的所有记忆——好的,坏的,开心的,痛苦的——全部打包,封存,藏在心里最深的角落。
包括顾阳。
是的,他刻意忘记了顾阳。
不是真的忘记,而是不敢想起。因为一想到顾阳,就会想到那些单纯的、美好的、没有被污染的时光;就会想到自己现在有多么不堪;就会想到如果顾阳知道这一切,会怎么看他。
他不能承受那种失望。
所以他把顾阳也一起封存了。把那些夏天,那些冰棍,那些拉钩的约定,那些交换的画册,全部锁进记忆的保险箱,然后把钥匙扔掉。
转学后的沈述像变了一个人。他不再主动交朋友,不再参加任何社团活动,不再在别人面前画画。他把自己活成一座孤岛,安静,疏离,与世无争。
偶尔,深夜在宿舍床上,他会摸出那个红色的哨子,放在手心,感受塑料的质感。但他从来没有吹过它。
因为哨子响了,就代表需要帮助。
而沈述觉得,没有人能帮他。
也没有人应该帮他。
窗外的北京夜色渐深。
沈述从回忆里抽离,发现自己脸上湿漉漉的。他抹了把脸,手指沾上冰凉的泪水。
原来那些模糊的碎片是这样拼凑起来的。
原来他之所以会忘记顾阳,不是因为记忆衰退,而是因为自我保护——当他无法承受初中那段经历带来的痛苦和羞耻时,他选择把最珍贵的东西也一起埋葬。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这次是妈妈发来的消息:“小述,明天几点的飞机?爸爸说去接你。”
沈述回复了航班信息,然后打开相机,对着窗外的北京夜色拍了一张照片。他盯着照片看了几秒,然后点开和顾阳的聊天界面。
光标在输入框里闪烁,像在等待什么。
沈述打了一行字:“我想起来了。雪人的胡萝卜是野猫偷的,因为我后来在雪地里看到了猫脚印。”
发送前,他犹豫了很久。
最终,他还是删掉了那句话,重新输入:
“我明天下午三点到。你要来吗?”
发送。
消息显示已送达,但没有“已读”。
沈述盯着屏幕,等了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
顾阳没有回复。
窗外的北京彻底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汽车声。沈述把手机放在桌上,拿起断掉的铅笔,在速写本上继续画。
他画完了那两个男孩,然后在他们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雪人。雪人的脸上没有鼻子,只有一个圆圆的洞。
而在雪人脚下的雪地里,他画了几个浅浅的、梅花形状的脚印。
那是野猫的脚印。
他全都记得。
只是有些记忆,被埋得太深,深到连自己都以为已经遗忘。
而有些伤疤,即使愈合了,也会在雨天隐隐作痛。
沈述放下铅笔,看着画纸上那个没有鼻子的雪人,忽然想起顾阳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雪人化了会变成水,水蒸发会变成云,云下雨会变成雪。所以雪人没有消失,它只是换了个样子,明年冬天还会回来。”
可是人呢?
人如果走散了,还会回来吗?
沈述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个曾经和他拉钩许诺要当一辈子好朋友的男孩,此刻在一千二百公里外的南方,可能已经睡着了,可能还在训练,可能……已经不在乎他回不回来了。
速写本摊在桌上,铅笔静静躺在旁边。
北京冬夜的寒风敲打着窗户,像是在提醒什么,又像是在告别什么。
而在那个被橡皮擦反复涂抹、几乎看不清原来字迹的记忆角落里,有一个名字,正在一点一点,重新浮现出来。
那个他曾经发誓永远不会忘记,却又拼命想要忘记的名字。
原来从来就没有真正忘记过。
只是不敢想起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