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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未读 ...

  •   飞机降落时,正在下雨。

      冬天的雨冰冷刺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舷窗。沈述靠窗坐着,看飞机滑过湿漉漉的跑道,溅起细密的水花。机舱里响起广播,乘客们开始窸窸窣窣地收拾东西,过道渐渐拥挤起来。

      沈述没动。他盯着手机屏幕——那条发给顾阳的消息还是“已送达”,没有“已读”,更没有回复。

      十五个小时前,在北京酒店房间里,他鼓起勇气发出的那条邀请,像一颗投入深海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回响。

      “沈述?到了,下飞机了。”旁边座位的大叔提醒他。

      沈述回过神,勉强笑了笑,解开安全带。他从行李架上拿下背包——里面装着冬令营的笔记、新买的画材、还有几幅在北京画的速写。背包侧面口袋里,露出红色哨子的一角。

      走出舱门,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沈述打了个寒颤,把围巾裹紧了些。机场的灯光在雨雾中晕开,整个世界都模糊不清。

      接机口挤满了人,举着牌子,伸长脖子张望。沈述一眼就看到了妈妈——她穿着米色大衣,站在人群前排,一看见他就用力挥手。

      “小述!”妈妈挤过来,接过他的背包,“累了吧?飞机上吃东西了吗?”

      “吃了。”沈述简短地回答,目光在人群中扫视。

      没有顾阳。

      当然没有。那条消息都没被阅读,怎么可能来。

      “走吧,爸爸在停车场等我们。”妈妈揽着他的肩膀,“回家给你做红烧肉和鱼香茄子,你最爱吃的。”

      沈述点点头,跟着妈妈往外走。走了几步,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接机口的人群正在散去,只剩下零星几个人还在等待。一个穿着深蓝色羽绒服的身影站在柱子旁,低头看着手机。从背影看,很像顾阳。

      沈述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停下脚步,盯着那个背影。

      那人抬起头,转过来——是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正在打电话。

      沈述垂下眼睛,自嘲地笑了笑。

      你在期待什么?他问自己。期待一个连你消息都不看的人,会突然出现在机场接你?

      “怎么了?”妈妈问。

      “没事。”沈述摇摇头,“走吧。”

      停车场里,爸爸的车果然在等。看到沈述,爸爸下车帮他放行李,拍了拍他的肩膀:“瘦了。北京的饭菜不合胃口?”

      “还好。”沈述坐进后座,“就是比较忙。”

      车子驶出机场,汇入雨中的车流。窗外的风景熟悉又陌生——离开两周,南城似乎没什么变化,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冬令营怎么样?”爸爸从后视镜里看他,“有收获吗?”

      “嗯。”沈述看着窗外,“见到很多厉害的人,学了不少东西。”

      “那就好。”爸爸点头,“陈教授说你表现不错,美院那边有好几个老师都注意到你了。好好准备,自主招生应该没问题。”

      “嗯。”

      对话断在这里。车里陷入沉默,只有雨刷器规律的摆动声,和电台里低低的音乐声。

      沈述拿出手机,又点开和顾阳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还是他发的那句“我明天下午三点到。你要来吗?”,孤零零地悬在那里,下面一片空白。

      他点开顾阳的朋友圈——顾阳很少发朋友圈,最近一条是一个月前,转发了一条篮球赛的通知,配文:“最后一次高中联赛,加油。”

      再往前翻,是三个月前的一张照片:操场的夕阳,篮球架投下长长的影子。没有配文。

      更往前,是半年前,他们还在经常见面的时候。顾阳发了一张两个人一起吃冰激凌的照片,沈述只出镜了半个肩膀和一只手,手里也拿着冰激凌。配文:“夏天就是要吃冰的。”

      沈述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照片里的顾阳笑得很开心,眼睛弯成月牙,嘴角沾着一点巧克力酱。那是六月初,期末考试刚结束,他们一起去吃冰激凌庆祝。那天阳光很好,沈述记得自己画了张速写,画的就是顾阳吃冰激凌的样子。

      那张速写后来去哪儿了?沈述想不起来了。可能夹在哪本画册里,可能被收进了抽屉深处,可能……丢了。

      就像他们的友谊一样,不知道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然后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车子驶入小区,停在单元楼下。雨下得更大了,噼里啪啦地砸在车顶上。

      “你先上楼,我拿行李。”爸爸说。

      沈述点点头,推开车门冲进楼道。楼道里很暗,声控灯反应迟钝地亮起来,发出昏黄的光。他靠在墙上,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口袋里手机震动了一下。

      沈述几乎是立刻掏出来看——是陈教授发来的:“小述,回南城了吧?休息两天,下周来工作室一趟,我们谈谈自主招生作品集的事。”

      不是顾阳。

      沈述锁了屏,把手机塞回口袋。他一步一步爬上楼梯,脚步沉重。三楼的声控灯坏了,他摸黑走到家门口,掏出钥匙。

      门开了,屋里传来饭菜的香味。妈妈已经先一步上楼,正在厨房忙碌。

      “洗个手,马上吃饭了。”妈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沈述应了一声,走进自己的房间。房间和他离开时一样——书桌整齐,床铺平整,画架立在窗边,上面盖着防尘布。他拉开防尘布,露出下面那幅修补过的顾阳肖像。

      裂缝还在,虽然用颜料仔细填补过,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到痕迹。

      就像他们之间的关系。

      沈述坐在床沿,盯着那幅画看了很久。然后他站起身,从背包里拿出速写本,翻到在北京画的那页——两个男孩坐在花坛边,旁边有个没有鼻子的雪人。

      他撕下那页纸,走到画架前,把它贴在顾阳肖像的旁边。

      两张画并排摆着,一张是现在的他画的记忆,一张是过去的他画的朋友。中间隔着一道裂缝,隔着一千二百公里,隔着两个月的时间,隔着无数没有说出口的话。

      “沈述,吃饭了!”妈妈在门外喊。

      “来了。”沈述最后看了一眼那两幅画,转身走出房间。

      同一时间,顾阳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训练计划表,但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的雨声很大,敲在玻璃上,像某种急切的催促。

      手机就放在手边,屏幕朝下。

      他知道沈述今天回来。周雨欣早上给他发了消息:“沈述今天下午三点的飞机到,你知道吗?”

      他不知道。

      或者说,他假装不知道。

      昨天深夜,他已经看到了沈述发来的那条消息。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他就看到了发送者的名字和消息预览。但他没有点开,只是盯着那条预览看了很久,然后锁了屏。

      三个小时后,他再次拿起手机,消息还是未读状态。他的手指悬在屏幕上,只要轻轻一点,就能看到完整的内容。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点开。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敢看。也许是因为害怕看到沈述平静的语气,也许是因为害怕看到沈述热情的邀请,也许只是害怕——害怕一旦点开,就要做出回应,就要面对那个他还没有准备好的对话。

      所以他把手机倒扣在桌上,假装没有看到。

      但假装是没有用的。一整天,那条未读消息像一根刺,扎在他意识的最表层。训练时,吃饭时,写作业时,它都在那里,提醒着他:沈述联系你了,但你不敢回应。

      现在,沈述应该已经到家了。他会不会在等回复?会不会因为没收到回复而失望?会不会……再也不联系他了?

      顾阳抓了抓头发,烦躁地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书桌上的铁皮盒子还开着,里面那些旧物散落出来——褪色的哨子,泛黄的画纸,干枯的四叶草。

      他走过去,拿起那枚哨子。塑料已经老化,表面出现细密的裂纹。他试着吹了一下,只发出嘶哑的气流声。

      哨子坏了。

      就像他们的暗号一样,失效了。

      顾阳把哨子放回盒子里,手指触到那幅蜡笔画——两个小男孩手拉手站在彩虹下,右下角是沈述九岁时歪歪扭扭的字迹:“我和顾阳永远是好朋友”。

      永远。

      顾阳忽然觉得眼睛发酸。他记得那天,记得那个午后,记得沈述画这幅画时的认真表情。沈述说:“顾阳,我要把我们画下来,这样就算以后我们老了,忘记了,看到画也会想起来。”

      他们还没有老,但好像已经忘记了。

      或者说,故意忘记了。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顾阳的心跳猛地加速,他几乎是扑过去拿起手机——是林薇。

      “顾阳,训练结束了吗?下雨天要注意保暖,别感冒了。”

      很平常的关心,很得体的问候。如果是以前,顾阳会觉得温暖,会觉得林薇真是个细心的人。但现在,他看着这条消息,只觉得疲惫。

      他回了个“嗯”,然后点开林薇的朋友圈。

      林薇发了几张照片——图书馆的窗景,一杯咖啡,几本摊开的书。配文:“安静的下午,适合学习和思考。”下面有不少点赞和评论,有同学夸她“好认真”,有老师赞她“有追求”。

      一切都很完美,完美得不像真的。

      顾阳忽然想起沈述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林薇太完美了,完美得让人害怕。”

      他当时不理解,现在好像有点懂了。

      完美的东西往往不真实。就像塑料花,永远鲜艳,永远盛开,但永远没有生命。

      而真正的花会凋谢,会枯萎,会有瑕疵,但它是活的。

      沈述不完美。沈述会焦虑,会崩溃,会逃避,会说伤人的话,会做错误的选择。但他是真实的,活生生的。

      顾阳的手指无意识地滑动屏幕,翻到和沈述的聊天界面。那条未读消息还在那里,像个未拆封的信封,里面装着未知的内容。

      他的拇指悬在屏幕上,离那条消息只有几毫米的距离。

      点开吧。一个声音在心里说。点开看看,他到底说了什么。也许他只是客气一下,也许他真的希望你去,也许……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如果他点开,回复了,他们可能还有挽回的余地。

      如果他不点开,假装没看见,那可能就真的结束了。

      雨越下越大,窗外已经是一片模糊的水幕。顾阳盯着手机屏幕,手指微微颤抖。

      他想起很多事。想起小时候沈述背着他跑去诊所,想起沈述在信里夹的那片四叶草,想起沈述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时认真的眼神。

      也想起最近的冷漠,疏远,那些没说出口的指责,那些刻意保持的距离。

      他想恨沈述,想干脆地转身离开,想告诉自己“没有他我也能过得很好”。

      但他做不到。

      因为小时候相伴过的时光,不是一句“再见”就能抹去的。那些重遇后一起长大的日子,那些分享的秘密,那些互相扶持的时刻,已经刻进了骨子里,变成了他的一部分。

      失去沈述,不是失去一个朋友。

      是失去一部分的自己。

      顾阳深吸一口气,拇指终于落下——

      “嗡嗡嗡——”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来电显示是“教练”。

      顾阳愣了一下,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又看了看那条未读消息。他犹豫了几秒,最终滑动接听。

      “顾阳,明天早上六点来体育馆加练。”教练的声音很严厉,“选拔赛只剩三周了,你现在的状态远远不够。我给你制定了特训计划,必须严格执行。”

      “明天是周日……”顾阳下意识说。

      “周日怎么了?”教练打断他,“想要出成绩,就没有周末!你爸昨天又给我打电话了,问你的进展。顾阳,我告诉你,这次选拔赛对你多重要,你心里清楚。要是选不上……”

      后面的话顾阳没听清。他呆呆地听着,眼睛还盯着手机上那条未读消息。

      “听见没有?”教练提高音量。

      “……听见了。”顾阳低声说。

      “好,明天六点,别迟到。”教练挂了电话。

      忙音在耳边响起,顾阳慢慢放下手机。窗外的雨声好像更大了,整个世界都被水淹没。

      他重新点开和沈述的聊天界面。那条未读消息还在,像一个无声的质问。

      顾阳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下一行字:“今天训练,没看手机。刚看到。回来了就好。”

      发送前,他删掉了。

      又敲:“雨很大,路上小心了吗?”

      又删掉。

      最后,他打了一个字:“嗯。”

      发送。

      消息变成“已读”,但沈述没有回复。

      也许在忙,也许没看到,也许……不想回。

      顾阳把手机扔到床上,走到窗边。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像眼泪一样。他看见自己的倒影映在玻璃上——一个模糊的、疲惫的少年,眼神空洞。

      楼下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溅起一片水花。

      沈述现在在做什么?顾阳想。在吃饭?在和家人聊天?在整理从北京带回来的东西?还是……在等他回复?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刚刚错过了一个重要的时刻。不是错过飞机降落的时间,不是错过接机的机会,而是错过了一个开口的契机。

      如果刚才他点开消息,如果刚才他回复“我去接你”,如果刚才他问“我们能谈谈吗”……

      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但现在,他只发了一个“嗯”。一个冷淡的、敷衍的、毫无意义的“嗯”。

      这个“嗯”像一堵墙,堵住了所有可能的对话。

      是他自己终结了对话。

      顾阳靠在窗边,闭上眼睛。

      雨还在下,仿佛永远不会停。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沈述正坐在餐桌前,心不在焉地吃着妈妈做的红烧肉。手机放在手边,屏幕亮了一下——是顾阳回复的“嗯”。

      沈述盯着那个字看了几秒,然后锁屏,继续吃饭。

      “冬令营有什么有趣的事吗?”妈妈问。

      “有。”沈述夹了块肉,“认识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人。”

      “那就好。”妈妈笑了,“多吃点,补补。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沈述点点头,机械地咀嚼着。红烧肉很香,是他想念了两周的味道,但现在吃在嘴里,却尝不出滋味。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机场那个陌生男人的背影,回放着未读的消息,回放着顾阳那个冷淡的“嗯”。

      也许,真的该放手了。

      也许,有些关系,强求不来。

      就像抓在手里的沙子,握得越紧,流失得越快。

      不如松开手,让它随风去。

      沈述这样想着,却感觉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他放下筷子:“我吃饱了。”

      “才吃这么点?”妈妈担心地看着他,“不舒服吗?”

      “没有。”沈述站起来,“就是有点累,想早点休息。”

      他走回房间,关上门。房间里很暗,只有窗外路灯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他走到画架前,看着那两幅并排的画。

      然后他伸手,撕下了那张在北京画的速写。

      纸张撕裂的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沈述把撕下的画揉成一团,握在手里。纸团很轻,轻得像没有重量,但又很重,重得他几乎拿不住。

      他走到垃圾桶边,松开手。

      纸团落入桶底,发出一声闷响。

      就这样吧。

      沈述想。

      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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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随缘更新 主要想写来玩玩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