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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凤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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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的仪仗已至宫门,金瓜斧钺在日光下闪着冷光。
十六个太监抬着明黄銮驾,羽林卫分列两侧,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我整了整织金凤袍,缓步迎至殿前,玉簟小心地搀扶着我的手臂。晨风拂过,带来远处桃花的淡香,却吹不散这深宫的凝重。
"臣妾恭迎陛下。"我屈膝行礼,凤冠上的珠翠轻颤。眼角瞥见一抹绯色衣角在后殿门边一闪而过。沈知微倒是机灵,知道避开。
皇帝身着明黄常服,面色却不如往日平和,眉宇间带着几分倦色,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他近日为边关战事忧心,难得来后宫一趟,竟是为此事。
"皇后近来可好?朕听说你昨日从贵妃那里带走了个才人。"他的声音带着些许不耐,指尖轻轻敲着扶手。
果然是为了这事。我垂眸浅笑,示意宫人看茶:"劳陛下挂心。不过是见那孩子可怜,提点几句宫规罢了。陛下也知道,李妹妹性子急了些,昨日下着雨就让沈才人跪在青石板上,若是冻坏了身子,倒显得我们皇家不体恤。"
皇帝的目光在殿内扫过,落在书房方向。案上还摊着沈知微今晨抄写的经文,字迹清秀工整。"朕还听说,你留她在未央宫伺候笔墨?"
"正是。"我坦然应道,亲自为他斟上雨前龙井,茶香氤氲,"沈才人字迹清秀,正好帮着抄录佛经。太后寿辰将至,臣妾想着多抄些经文供奉。况且......"我顿了顿,声音放柔,"那孩子与佛有缘,抄经时心特别静。"
这时,添香适时奉上茶点,是一碟精致的荷花酥。
我注意到皇帝的目光在添香身上停留了一瞬,心下明了,又道:"说起来,那孩子倒是与贵妃有几分缘分。昨日她的雀儿惊了贵妃的猫,今日臣妾这儿也来了只雀儿呢。"
窗外适时传来雀鸣,正是沈知微喂过的那只黄雀,此刻正停在窗棂上梳理羽毛,时不时歪头往殿内张望,像是在寻人。
皇帝的神色稍霁,接过茶盏,指尖无意间擦过我的手指:"皇后有心了。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沉了几分,"贵妃那边,你还要多安抚些。她父亲近日在朝中......"
"臣妾明白。"我微笑应下,心中却冷笑。李贵妃的手伸得可真长,这么快就告到陛下那里去了,还搬出了她那个兵部尚书的父亲。这后宫,从来都不只是后宫。
送走皇帝,我立即沉下脸。殿内熏香袅袅,却压不住心头的烦躁。"添香,去把沈才人带来。"
沈知微来得很快,脸色还有些苍白,想必是听见了方才的对话。
她今日换了身藕荷色宫装,衣襟上绣着细密的梅花纹样,发间簪着支碧玉簪,更显得肤白如雪。行走间裙裾微动,带着淡淡的梅香。
"跪着。"我冷冷道,指尖抚过案上她抄写的经文,"可知你给本宫惹了多大麻烦?"
她跪在地上,身子微微发抖,像风中落叶:"臣妾知罪。"
"既然知罪,"我俯身抬起她的脸,指尖感受到她肌肤的微颤,温热细腻,"从今日起,没有本宫的允许,不准踏出未央宫半步。若是让本宫发现你再偷偷去御花园......"我的声音压低,带着威胁,"后果你自己清楚。"
她的眼中闪过惊慌,长睫轻颤,却不敢反驳:"是......臣妾再也不敢了。"
接下来的日子,沈知微果然安分了许多。每日清晨准时到书房伺候,字迹越发工整,研墨的手法也熟练了。
只是我时常看见她望着窗外的飞鸟出神,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盛着说不清的惆怅。有时她会对着窗外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杆,直到墨汁滴落才恍然惊醒。
这日午后,春光明媚,暖风透过窗棂送来桃花的甜香。我正批阅六宫用度的奏折,忽听她轻声问道:"娘娘可曾去过江南?"
笔尖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团乌云:"为何这样问?"
她怯生生地指着墙上一幅墨梅图,那是我少有的写意之作:"臣妾见娘娘画的梅花,有江南的韵致。苏州的梅花就是这个样子,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尤其是沧浪亭的梅林,这个时节该是落英缤纷了......"
我放下笔,看向那幅画。那是三年前初入宫时所作,带着故乡金陵的影子和年少时的梦。画上题着"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字迹还带着未褪的青涩。那时我还会在画里藏进几分真心,如今......
"本宫是金陵人。"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些,想起秦淮河畔的烟雨,乌衣巷口的斜阳。
她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像暗夜里的星子,连声音都轻快了几分:"金陵的梅花也好,玄武湖畔的梅林,这个时节该是开得正好......臣妾小时候随父亲去过一次,还在梅林里迷了路,差点掉进湖里......"她忽然意识到失言,慌忙住口,脸颊泛起绯色。
"够了。"我打断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反而生出几分恼怒。这些美好的回忆,在这深宫里显得如此奢侈,"去把《列女传》抄三遍。"
她怔了怔,低头应是。但转身时,我看见她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连脚步都轻快了些。
又过了几日,六宫例会。李贵妃果然发难,戴着赤金护甲的手指轻轻敲着茶盏,发出清脆的声响:"听说皇后娘娘宫里新来了个妹妹,怎么也不带出来见见?莫不是金屋藏娇了?"
我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上好的碧螺春在齿间留香:"沈才人在抄经,为太后祈福。贵妃若想见,自己去未央宫便是。只是别吓着孩子,她胆子小。"
李贵妃碰了个软钉子,脸色不太好看,护甲在茶盏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其他妃嫔都垂首不语,殿内一时寂静,只听得见茶盖轻碰的声响和远处隐约的鸟鸣。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小太监连滚爬爬地进来,额头都是汗,声音发颤:"娘娘,沈才人她......她......"
我心中一沉,茶盏重重搁在几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怎么了?"
"她爬树救雀儿,从树上摔下来了!"
赶到御花园时,只见沈知微坐在地上,怀里抱着只雏鸟,裙摆撕破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月白的衬裙。发髻散乱,簪子歪在一边,脸上还沾着泥污,手心擦破的地方渗着血丝,好不狼狈。几个宫女围着她,手足无措。
"沈知微!"我厉声喝道,四周宫人跪了一地,鸦雀无声。
她抬头看见我,吓得立即跪好,却还小心护着那只啾啾叫的雏鸟:"娘娘,它从窝里掉下来了......臣妾看它可怜......"
我气得几乎笑出来。这才安分了几天?"回去跪着。"我冷冷道,声音在春风里显得格外严厉,"没有本宫允许,不准起来。把那只鸟扔了。"
她的脸色瞬间白了,将雏鸟护得更紧,声音带着哭腔:"娘娘......"
"需要本宫说第二遍?"
她咬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再争辩,只小心地将雏鸟交给旁边的宫女,轻声嘱咐:"轻些,它腿伤了......"
是夜,我处理完宫务,已是亥时。烛火摇曳,在账册上投下晃动的光影。窗外月色如水,偶尔传来几声夜莺的啼鸣。想起还在罚跪的沈知微,信步走向偏殿。
她果然还跪在那里,身子摇摇晃晃,几乎要撑不住。听见脚步声,慌忙挺直腰背,却因为跪得太久,疼得轻吸一口气。月光照在她脸上,显得格外苍白。
"知道错了吗?"我在她面前停下,裙摆扫过她的手背,感受到她轻微的颤抖。
"臣妾知错。"声音带着哭腔,却依然柔软,"可是那只雀儿......"
"雀儿雀儿!"我怒极,俯身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我,"在你心里,那些雀儿比宫规还重要?比本宫的话还重要?"
她抬起头,眼中含着泪,却带着倔强,像风中不肯低头的细草:"它们也是性命......若是没人管,会死的......就像......就像......"她忽然住口,眼泪却落得更急。
我冷笑,指尖加重力道:"那你可知,在这深宫里,最不值钱的就是性命?今日是雀儿,明日就可能轮到你自己!李贵妃正愁找不到由头,你倒自己送上门去!"
她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一滴一滴,砸在青砖地上,也砸在我的手背上,滚烫。那温度灼得我心口发疼。
心忽然就软了。
"起来吧。"我松开手,语气缓和了些,指尖还残留着她肌肤的触感,"若有下次,决不轻饶。"
她踉跄着起身,却因跪得太久双腿发麻,又跌坐回去。我下意识伸手扶住,她整个人跌进我怀里。
梅花的香气扑面而来,混着眼泪的咸涩。她的身子柔软而温暖,在我怀中轻轻颤抖。发丝擦过我的脸颊,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隔着衣料,能感受到她急促的心跳。
"娘娘......"她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无助和依赖,像迷路的孩子找到了归途。
那一刻,我清楚地听见自己心底的壁垒轰然倒塌。这只雀儿,我是再也放不开了。
"添香,"我扬声唤道,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传太医。"
看着她苍白的小脸,我轻轻叹了口气。这深宫里的风雨,我还能护她几时?而这份莫名的心动,又会将我们带向何方?
窗外月色正好,却照不见前路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