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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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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云一夜未眠。
速写本的每一页都在他脑海中反复浮现,那些铅笔线条勾勒出的他的侧影,水彩晕染出的他的轮廓,还有最后一页那句令人心悸的话。
“我永远无法画出你眼中的光,就像我永远无法告诉你,我为什么一定要离开。”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陈晋不是说他父亲去世后,他就没有离开吗?那这“一定要离开”从何而来?
第二天清晨,邢云顶着黑眼圈早早来到学校。他把速写本小心地放在书包最里层,决定今天一定要找陈晋问个明白。
然而陈晋一整天都避着他。
课间休息时,陈晋总是第一个离开教室;午休时间,他不知所踪;就连放学铃响,他也迅速收拾书包准备离开。
“陈晋!”邢云在教室门口拦住他,“我们需要谈谈。”
陈晋低头整理书包带子,不看他,“关于艺术节的项目,我昨天已经把计划书给你了,你如果有修改意见,可以发邮件给我。”
“不是项目的事。”邢云压低声音,“是速写本。”
陈晋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那已经不重要了。”
“不重要?”邢云几乎要笑出来,“你画了整整一本的我,然后告诉我不重要?”
几个同学好奇地看过来,陈晋皱了皱眉,把邢云拉到走廊角落:“那都是过去画的,现在没有任何意义。”
“那这句话呢?”邢云从书包里拿出速写本,翻到最后一页,“‘我永远无法告诉你,我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没走成吗?”
陈晋看着那行字,眼神复杂:“那是在我父亲去世前写的。”
“所以你原本是真的打算离开?”邢云追问,“即使在我们说好要一起上同一所高中、同一所大学之后?”
陈晋沉默了片刻,最终轻轻点头:“是。”
这个简单的承认像一记重击,打得邢云措手不及。
即使已经从张老师那里听说,但亲耳听到陈晋承认,感觉还是不一样。
“为什么?”他问,声音有些发抖。
陈晋抬起头,目光终于对上邢云的视线:“因为我父亲答应,如果我去上海,他就资助你完成艺术学业。”
邢云愣住了:“什么?”
“你父母不是一直反对你学艺术吗?”陈晋的语气平静得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他们说除非你能拿到奖学金,否则不会供你上美院。但我父亲说,只要我同意去上海和他们一起生活,他就愿意资助你。”
这个消息太过震撼,邢云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他最终说。
“告诉你有什么用?”陈晋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你一定会反对,然后放弃艺术。我不想成为你梦想的阻碍。”
所以陈晋原本是打算默默离开,默默牺牲,甚至不让他知道真相?这个认知让邢云感到一阵窒息的心疼。
“那后来呢?”他轻声问,“你父亲去世后,你为什么还是不解释?为什么还要继续装作讨厌我的样子?”
陈晋的眼神暗了下去:“因为我发现,有时候让人恨你比让人感激你更容易。”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邢云记忆中的某个锁扣。
他想起高二那年,陈晋拒绝了他小组合作的邀请后,转头就和班上成绩最差的几个同学组队,最后那组的项目差点不及格。他想起陈晋总是在考试成绩出来后,刻意从他座位旁走过,瞥一眼他的分数,然后露出那种近乎轻蔑的表情。
那些他以为是敌意的举动,现在想来,却有了不同的意味。
“你是在逼我进步?”邢云突然明白了,“你和我竞争,是为了刺激我更加努力?”
陈晋没有否认,只是转头看向窗外:“艺术节的项目,如果你不想合作,我可以找李老师说明情况,我们分开做。”
“不。”邢云合上速写本,小心地放回书包,“我们一起完成。”
陈晋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就用‘破碎与重建’这个主题。”邢云继续说,“不过内容要改一改。”
“改成什么?”
“改成我们的故事。”
陈晋的瞳孔微微收缩:“你确定?”
“确定。”邢云点头,“既然有些伤口需要暴露在阳光下才能愈合,那就从我们开始。”
这一刻,邢云看见陈晋眼中有什么东西碎裂了,那层冰冷的外壳终于出现裂痕,露出底下柔软而脆弱的内里。
“好。”陈晋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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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周,他们开始了前所未有的密切合作。
每天放学后,他们都会在图书馆或美术教室见面,讨论项目进展。起初的相处仍有些生硬,多年的隔阂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消除的。但随着讨论的深入,那种曾经的默契渐渐回归。
“我认为‘破碎’的部分可以用真实的物品来表现。”周四下午,邢云在美术教室提出他的想法,“比如被撕碎的画作,被折断的铅笔,被砸碎的模型...”
陈晋正在调试一台投影仪,闻言动作顿了顿:“你要用《共生》的碎片?”
“不,那已经找不到了。”邢云摇摇头,“但我可以重制一部分。重要的是那种被摧毁的感觉。”
陈晋放下手中的电线,走到邢云面前:“你确定要重温那些回忆吗?那可能会...很痛。”
邢云抬头看他:“你每天带着那本速写本,不痛吗?”
这个问题让陈晋沉默了。他转过身,继续调试投影仪,但邢云看见他的耳尖微微发红。
“关于‘重建’的部分,”陈晋转移话题,“我建议用光影效果来表现。破碎的实物与重建的光影形成对比,象征有些东西看似被摧毁,但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存在。”
邢云点点头,在速写本上记下这个想法。他用的是自己的速写本,但偶尔会不自觉翻到陈晋画的那本,寻找灵感。
“你画得真的很好。”有一次,邢云忍不住说,“为什么不继续学画?”
陈晋正在电脑上调整设计图,头也不抬:“没时间。理科竞赛和学业已经占用了所有时间。”
“但你明明很喜欢。”邢云翻到一页水彩画,那是陈晋画的他在操场跑步的背影,光影处理得极其精妙,“这种技巧不是偶尔练习就能达到的。”
陈晋敲击键盘的手慢了下来:“我父亲去世后,我必须确保自己能拿到全额奖学金。艺术不能保证这一点。”
现实的理由,无可反驳。邢云感到一阵心疼,为了那个十五岁就不得不面对残酷选择的陈晋。
“那现在呢?”他问,“你已经确定能保送了,为什么还不画?”
陈晋终于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邢云:“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这句话像一根刺,轻轻扎进邢云心里。他忽然意识到,在他们关系的破碎与重建中,失去的不仅是友谊,还有陈晋对艺术的热爱。
周五晚上,他们在美术教室加班赶工。邢云正在重制《共生》的一部分,而陈晋在调试多媒体设备。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清脆的声响。
“差不多了。”邢云放下画笔,揉了揉酸胀的手腕,“明天就可以开始组装了。”
陈晋点点头,关掉投影仪。教室突然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路灯透进来的微弱光芒。
“停电了?”邢云疑惑地问。
“可能是跳闸了。”陈晋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我去看看电箱,你待在这里别动。”
邢云听见陈晋摸索着走向门口的脚步声。突然,一声闷响,接着是陈晋压抑的痛呼。
“怎么了?”邢云急忙起身,在黑暗中摸索前进,“陈晋?你没事吧?”
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看见陈晋蹲在地上,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
“我没事,”陈晋的声音有些沙哑,“只是撞到桌子了。”
邢云摸索到陈晋身边,蹲下身:“真的没事?撞到哪里了?”
“膝盖。”陈晋简短地回答。
就在这时,教室的灯突然亮了,看来是跳闸恢复了。邢云眯起被光线刺痛的眼睛,看见陈晋正皱着眉揉着右膝盖,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
“让我看看。”邢云不由分说地卷起陈晋的裤管,看见膝盖上已经青紫了一块,“这么严重?得处理一下。”
陈晋试图挣脱:“不用,回宿舍擦点药就好了。”
“宿舍?”邢云抬头看他,“你不是走读吗?”
陈晋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慌乱:“我的意思是...回家。”
邢云盯着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你住在学校宿舍?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陈晋避开他的目光:“高二下学期。”
“为什么?你家的房子呢?”
“卖了。”陈晋轻声说,“为了还债。”
这个消息像一记重锤。邢云终于明白,陈晋经历的远比他想象的更多。父亲去世,家庭破产,独自一人住在学校宿舍...而这些,陈晋从未向任何人透露。
“起来,”邢云扶起陈晋,“我宿舍有药油,去我那里处理一下。”
陈晋似乎想拒绝,但邢云已经架起他的胳膊,不容反驳地带着他向外走去。
雨还在下,细密的雨丝在路灯下闪烁着银光。两人共撑一把伞,走在湿漉漉的校园小路上,肩膀不时碰在一起。那种熟悉的亲近感,在多年的隔阂后,第一次悄然回归。
来到邢云的宿舍,他让陈晋坐在椅子上,拿出药油,蹲下身为他擦拭膝盖上的淤青。
“疼吗?”他抬头问。
陈晋摇摇头,眼神复杂地看着邢云:“你为什么...突然关心起我了?”
邢云的手顿了顿:“我从来没有停止关心你,陈晋。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
陈晋沉默了。许久,他轻声说:“那天下午,我拿着刀站在你的画前,不是因为恨你,而是因为恨我自己。恨我不得不离开,恨我无法守护我们的约定。”
邢云抬起头,看见陈晋眼中闪烁着水光。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看到陈晋流露出如此脆弱的神情。
“我知道。”邢云轻声回答,“速写本告诉了我一切。”
陈晋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我父亲去世后,我本可以解释一切。但那时我觉得,既然已经无法改变离开的事实,不如让你恨我,这样分离就不会太痛苦。”
“对你还是对我?”邢云问。
“对你。”陈晋睁开眼睛,目光直直地看着邢云,“如果我必须离开,我宁愿你恨我,而不是为我难过。”
邢云放下药油,坐在对面的床上,与陈晋对视:“那你为什么没走?”
“
因为我姑姑出现了。”陈晋说,“我父亲的妹妹,她愿意做我的监护人,条件是我不离开这里,并且保证考上重点大学。”
“所以你留下来了,但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
陈晋苦笑:“因为那时候,我们已经成了‘敌人’。而且...我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你知道我差点离开后,就不会再信任我了。”陈晋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害怕你知道我所有的软弱和犹豫后,会看不起我。”
邢云看着眼前的陈晋,那个总是冷静自持、完美无缺的优等生,此刻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等待审判。他的心突然软得一塌糊涂。
“陈晋,”他轻声说,“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我只是...很想你。”
这句话仿佛打破了最后的屏障。陈晋抬起头,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的光芒。
窗外,雨渐渐停了。东方的天际露出一线曙光,预示着黎明的到来。
邢云看着陈晋,突然明白了速写本最后一页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我永远无法画出你眼中的光”,不是因为技巧不足,而是因为那光芒太过珍贵,任何复制都是亵渎。
“陈晋,”他站起身,走到对方面前,“艺术节的项目,我们一起完成。不只是作品,还有...我们。”
陈晋凝视着他,眼中的冰层彻底融化,露出底下温暖的内里。他轻轻点头,嘴角扬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
“好。”
那一刻,邢云仿佛看见,经过漫长的寒冬,春天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