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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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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从灶房找到火柴,点上蜡烛之后,我坐在堂屋破旧的沙发上,借着昏暗的烛光看小女孩卖火柴的故事。看着故事书上面的图片,因为不懂文字,不理解小女孩发生了什么,想过去问奶奶,她正在院子里和爷爷说话。
跑去院子,我大声问着知不知道卖火柴的小女孩,她没有读过书,连复述故事名字都成问题。爷爷笑着拿过故事书,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门外的人一直喊着爷爷的名字,大黑仰天狂叫,似乎要挣脱脖子上的绳索,奶奶连忙跑过去开门,爷爷去安抚大黑。
打开门,两个人闯了进来,借着月光和手电筒的光 ,我看到其中一个人穿着很宽的衣服,有些害怕,站在院子里不敢随意走动,唯恐他们看见我的身影。
紧接着,他们开口说话,熟悉的声音传来,是住在隔壁的金木。
“丰叔,不好了,有人向队里举报淑琴怀孕的事情。孩子七个月大了,如果拿掉,我怕大人也遭不住,淑琴不能被他们抓去了。”金木语气着急地说道,说完忍不住哭了起来。淑琴是他的妻子,他们已经生了一个儿子,按照规定,淑琴是需要上环且不能再生育的。
“一直都瞒得好好的,咋突然被举报了?”爷爷慌张地问道。
“今天下午,我提了一桶衣服去河边,遇到了三元婶子,她可能看出来了。”淑琴说道。
“你遇见谁不好,偏偏遇见她,算了,现在不说这个,你们咋知道被举报了?”爷爷看着金木焦急地说道。
“是顺子,顺子傍晚去大队办事情,临走的时候路过办公室,隔着窗户听见他们在讨论金木家可能怀孕了。”金木带着哭腔说道。
“丰叔,我们实在不知道找谁了,您可不能不管我们,当初他们来抓明卿,我们可是拼了命护住的。”淑琴哭着说道,几乎要跪在地上了。
我惊讶地看向他们,她哭着抚摸肚子,仿佛有人要将腹中的孩子夺走那般。金木拉扯了一下淑琴,仿佛是在责怪她说出这件事,随后,一段尘封的往事借着昏暗的灯光被揭开,我努力地眨眼,想要看清楚他们的表情。然而,太暗了,我看不清任何一个人的脸。
母亲生我的时候还未成年,被村里的人举报后,某一日凌晨,大队的计生员闯进家抓走了父亲。趁着只有刚生产完身体还很虚弱的母亲在家,几个人溜进家门把我抱走了,理由是这样一个欺骗无知妇女的家庭无法抚养好一个孩子,她们声称多方走动,已经为我找到了一个新的家庭。欺骗妇女大约是指母亲年纪轻轻便结婚了,找到一个新家庭大约是走正式手续卖掉。
她们闯进来的时候被金木的儿子豪杰看到了,看到来人不善,他立刻跑到门口的农田喊人,金木和淑琴听到豪杰的叫喊,立马从农田跑到小路上,一行人准备走的时候,金木跑到他们面前拦着。
拉扯间,金木说她们是违法的,是在抢孩子,淑琴一直大吵大闹,全然不顾旁人的眼光,豪杰趁机扑到她们身上哭起来。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淑琴趁机跑到她们面前夺回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抱回家后紧紧锁住大门。爷爷奶奶回家的时候看到这场景,不由得被吓了一跳,差点跌倒在地上。
由于村民越来越多,其中多数都是儿媳或女儿被强制拉去流产上环的家庭,心中本就有怨气,于是借机指责计生员仗势欺人。这群人看场面越来越混乱,孩子又不见了,将围观的村民推倒在地,随后大摇大摆地离开。这时候的村民还会团结起来对抗恶势力,会为受到欺负的邻里发声,会对一个无辜的孩子或者女人生出善意,或许仅仅因为被欺负的妇女孩子家中尚有壮年劳动力。
过了几天,爷爷塞了一点钱和礼品,父亲得以被放出来。这件事仿佛过去了,但是老爷爷一直担心计生员会难为金木一家人,于是经常去金木家商议事情。
大黑突然朝着墙公路的方向叫了几声,将所有人从过去的记忆拉回现实,当务之急是把淑琴送走。来到门口,远处有束灯光越来越近,奶奶吓得急忙拉着淑琴回到院子,光离得越来越近,来到周奶奶家门口,我们看清那是村长。
“你不用说了,顺子都跟我讲了。”村长气喘吁吁地说道。
“现在咋办?那帮人应该快来了,她们经常半夜三更装扮成阎王来抓人。前两天东边的村子,一个怀孕的妇女活活被吓死了,一尸两命。”金木说道。
“把淑琴叫上,现在就走。”村长说道。
“去哪?”
“去我姐家行吗?我姐的婆家离得远,她们找不到。去了之后藏在家里,等到该生的时候去县城,一大一小两条人命,他们又不认识,总不可能见死不救。”金木说道。
“行,就去金雪婆家,到地方白天不要出门,一定要避开村上的人。”村长说道。
“明卿,你在家等着。”爷爷说完,从灶房找出两个塑料瓶,金木拿上瓶子跑到压井旁边,哆哆嗦嗦地灌满了凉水。
村长还想说什么,公路的方向传来一阵凶猛的狗叫声和村民的喊声,她们来了。村头几束灯光照向天空的一瞬间,他们带着昏暗的手电筒,扶着淑琴从门口的菜地跑向别的村子。我举着一根蜡烛向前跑了几步,看着前面昏暗的灯光渐渐消失在田野,害怕地大哭起来。
前方的黑暗吞噬了所有勇气,我光脚站在门口的菜地旁,呆呆地看着想象中的背影,不敢在昏暗的月光下跑向平时肆意玩耍的田野,不敢去追寻他们的身影。嚎啕大哭的时候,一群人从金木家的方向跑了过来。
她们表情愤怒地看着我,其中一个人嘶吼着问到怀着孩子的女人去哪了,她充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像铜铃,披头散发加上一身白袍,像书中索命的白无常。看到她这副样子,我更加害怕,哭喊声在明亮的灯光中显得更加凄厉。她们用手电筒照了照地上,围在一起琢磨了一会,纷纷顺着脚印的方向追了过去。
几人陆续从身边跑过去,她们狠狠的把我撞倒在地上,肆意踩着地上的蜡烛和脚边的裤子,其中一个年轻女人停下来看了看,只是看了一眼,便朝着同伴的身影追了过去。我坐在地上继续大哭,或许是听到了我的声音,或许是听到了那个女人的嘶吼声,大黑挣脱了绳索。它从院子里冲出来,围着小小的身体转了几圈叫了几声,随后安静地趴在旁边,我紧紧抱着它的肩膀,担心它也跑走了。
住在不远处的人家,院子里发出一束直冲云霄的灯光,亮了又灭,灭了又亮,最终还是灭了。蜡烛早已在撞击中熄灭,我紧闭着双眼坐在地上,抱着大黑不敢轻易乱动。
“明卿,别怕,她们跑到我家搜查了一遍,什么都没有找到。我不放心,跟着她们来了,你爷爷奶奶都走了吗?”豪杰跑过来说道,他手上的手电筒,灯光异常昏暗,像是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布。
“他们本来在说话,听到狗叫声就从田里跑走了,好像是去你姑姑家。”我啜泣着说道。
“嘘,别说出来,别让其他人知道他们去了我姑姑家。”
他在前面走着,我在后面紧紧拉着他的手,不敢松开,跟着手电的光一起走到堂屋,我坐在沙发上,依旧紧紧抱着大黑。他尝试打开灯泡的开关,试了几次,屋内仍只有手电筒发出的微弱灯光。
“今天晚上不会来电了,你家的火柴都放在哪里,我把蜡烛点上,手电一会就没电了。”
我走去里屋,从抽屉拿了一盒新的火柴和一根蜡烛给他。点上蜡烛后,我坐在沙发上对着烛光发呆,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借着烛光,偶尔还能看到老鼠在墙角窜动的影子。他把散落在院子里面的故事书一页一页捡起来,按照页码前后叠放在一起,我有些疲累地趴在桌子上,双眼无神地看着沾满泥土的故事书。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接一盆水。”他看着我说道,起身离开的时候,大黑动了一下。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他出去后,我用沙发上的枕巾偷偷擦掉眼角的泪水。不一会,他端着一盆水来到门口,“你先洗洗手和脸,我去找一下针线,秀华奶奶好像把装针线的盒子放在里屋中间的抽屉。”
“是,你去拿吧。”我轻声说道,起身去洗脸的时候大黑一直跟在旁边。
我轻轻拍打掉衣服上面的泥土,之后用凉水清洗脸上的泪痕,水盆旁边的凳子上摆着两条毛巾,我拿起那条擦脸的毛巾仔细擦着手上的水。洗完脸,回到屋内,豪杰在用针线把散落的故事书缝在一起。
“你喜欢看故事书吗?”
“喜欢。”我轻轻答道,担心声音稍微大一点便会吹灭蜡烛。四周慢慢静了下来,借此,他讲了很多东西,有的故事扑朔迷离,有的人命途多舛,最后留下一个疑问,老鼠终生待在阴暗潮湿的角落,是环境造成的还是先天不足。
我已经忘了那天晚上是如何睡着的,只记得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奶奶的外套。起身来到院子,爷爷已经回来了,正在灶房做饭。找了一会,没有看到奶奶,不知道她是一早去了果园还是一直没有回来。走回堂屋,桌子上放着装订好的故事书,轻轻翻开,上面的泥脚印浅了许多。
大黑在路边的草上玩耍,它翻来覆去刨着一个坑,像是下面埋着骨头一样。偶尔有村民路过,他们会笑着和爷爷打声招呼,简单说上几句天气和庄稼的话便各自去忙了。我走到菜地前,外面安静的仿佛昨天晚上的事情是一个梦,只是田地中的脚印清晰可见。
“昨天豪杰来找我了,还把故事书修好了。”我看着爷爷说道。
“我看到了,豪杰是个懂事的孩子,经常帮他爹娘分担家务。”
“淑琴婶婶昨天夜里去哪里了,奶奶呢?”
“她下午回来,小孩子问那么多干什么,我给你拿点钱,去后面买一瓶香油,出去别乱说话。”
拿到钱,我出发去樊顺家买香油,路过金木家的时候,豪杰正在洗衣服,从水盆中流出来的水像泥泞地那样浑浊。去樊顺家需要穿过一条马路,我站在路的一边,等到没有电动车或者摩托车的时候快速跑到另一边,去樊顺家需要路过不少人堆,我喜欢去樊顺家,可是这一点让我感到烦恼。
“爷爷让我来买香油。”跑到樊顺家门口,我看着吉四奶奶说道,她正蹲在门口挑野菜,应该是早晨去河沿挖的。
“真是好孩子,这么小就能帮大人做事了,快进去,顺叔在里面。”得到夸奖,我一路小跑进去院子,被拴在围栏中的狗对着突然到来的小孩狂吠,听到叫声,樊顺从屋里走了出来。
“你爷爷奶奶回家了吗?”他一脸焦急地问道。
“去家里看一看就知道了。”我笑着说道,将昨夜的遭遇抛却脑后。
“我猜已经回来了,你昨天晚上一个人在家吗?”
“豪杰听到哭声后来找我了,他讲了很多故事,我一点也不害怕。”我一边吃点心一边说道。
“我知道你不害怕,你是个坚强勇敢的小孩,以后会成长为一个英勇果敢的大人,我还担心那些人给你留下阴影。”
“我才不要成为大人,大人好麻烦,阴影是什么意思?”
“阴影就是你以后看到他们会害怕,晚上做噩梦会梦到那些事情。”
“如果留下阴影怎么办?”
“记着自己是个坚强的小孩,任何人都伤害不到你,就算豪杰没有过去,大黑也会保护你。”他语气真诚表情诚挚,仿佛变了一个人,不再是从前那个总是拿虫子蚯蚓吓唬小孩的顽皮小伙子。
“我做梦梦到大黑,这样就不会害怕了。”我似懂非懂地说道。
之后,他进去偏房打香油,认真的模样让我想到半年前还在世的吉四爷爷。老人病逝后,吉四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几乎到了吃不下饭的地步,樊顺只得辞掉城里的工作赶回家照料母亲和香油生意。吉四爷爷生前苦心研磨的香油方子被请的帮工偷走了,那对夫妻在街上开了一家香油铺,十里八乡的人都赶去捧场了,村中大部分人也都跟着凑热闹。
香油生意中落,母子两人生活变得艰难,一个下雨的夜晚,家中遭到小偷的洗劫,值钱的东西都被偷走了,生活一度无法撑下去。金木沿街走巷游说了不少人,香油生意得以重新开张,金木对于樊顺,是有恩情的。爷爷一直都在樊顺家买香油,许是爷爷惦记着与吉四爷爷之间从小到大的感情,许是奶奶向来与吉四奶奶要好。
“昨天晚上我哭的时候,赵爷爷家一会有光,一会又暗了,一会又亮了,不过最后还是灭了。他们家手电筒的光特别亮,光还会朝着天空四处发射。”我笑着说道。
“他家啊,他家两个老夜猫子,肯定听得一清二楚。”
“我想起来一件事,既然你发现戴红袖章的人要来抓淑琴婶婶,为什么昨天晚上没去他们家?”
“你这么小,说了也不懂。”他坐在凳子上,叹着气说道。
“你说说看,说不定我就明白了。”我追问道。
“我过去,旁人看见了,会说我有心讨好金木哥,连累他受到村里的笑话,我心里过不去。”
我并没有回他的话,当时并不明白他口中的笑话是什么意思。看着冷冷清清的门口,想着以前他父亲健在时,奶奶偶尔带我来这里玩,无论是农忙时节还是冰天雪地的冬天,这里都像集市一样热闹。如果老爷爷能从樊顺家看穿人心的凉薄,晚年的景象大概不会过于凄凉,可惜自负又自卑的人从来无法正确看待旁人的遭遇,更别说从中汲取到什么经验。
“明卿一个小孩子,你跟她胡说些什么。”吉四奶奶笑着说道。
“村里这么多大人,这么多人堆,我哪里说得上话,只有她一个小孩子偶尔能说上几句话。”他摇摇头说道,我拿到香油后就回家了。路过金木家的时候,大门紧锁着,门内更是一丝声音都没有,像一间荒废已久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