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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活藏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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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世界在感官层面被彻底剥夺,时间便失去了原有的刻度,变成了一滩粘稠、停滞、无声无光的死水。宋凌云的存在状态,也随之滑向了一个非生非死的、难以名状的深渊。他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囚徒”,因为囚徒尚有反抗的意志和对自由的渴望;他也不再是“病人”,因为病人尚有康复的期望和感知痛苦的能力。他更像是一件被精心保养、陈列在特定环境中的“活体藏品”,维持着最基本的生命体征,却丧失了所有内在的驱动力和与外界交互的欲望。
他被安置在别墅二楼那间重新布置过的主卧室里,但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定在一张特制的、铺着柔软丝绒垫子的宽大躺椅,以及与之相连的、可以通过遥控缓慢升降的医用床之间。他的左腿依旧打着石膏,但愈合情况“良好”,据楚墨言说,将来可以依靠特制的助行器进行“有限的活动”。他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指尖偶尔会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那是神经被“优化”后留下的后遗症,他已经完全放弃了去控制它们的尝试。
每日的流程如同设定好的程序,精确而刻板。清晨,在固定的时间,会有两名经过特殊训练、沉默寡言的护工进来,为他进行洗漱、擦拭身体、更换干净的丝质睡衣。整个过程高效、无声,如同在保养一件珍贵的瓷器,护工们的动作轻柔却毫无感情,眼神从不与他对视,仿佛他只是一具需要维护的精密仪器。
接着是喂食。流质或半流质的、营养均衡却毫无味道可言的餐食,通过特制的软管和勺子,由护工一小口一小口地送入他口中。他机械地吞咽,味蕾如同失效,食物仅仅是为了维持生命而必须摄入的燃料。楚墨言有时会亲自来喂他,动作更加轻柔,带着一种近乎宗教仪式般的专注和“爱怜”,但宋凌云没有任何反应,吞咽的动作依旧机械。
之后,他会被抱到那张面向落地窗的躺椅上。窗外的玫瑰园依旧绚烂,但厚重的防紫外线玻璃和加强的隔音层,将色彩和声音都过滤得苍白而遥远,如同观看一场无声的、与自己无关的默片。他可以那样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天,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或者干脆闭上眼,沉入一片虚无的黑暗。思维是停滞的,没有回忆,没有幻想,没有期待,也没有绝望——连绝望都成了一种需要能量去维持的情感,而他早已耗尽。
楚墨言是他死寂世界里唯一一个“有声有色”的存在。他每天会花大量时间陪在宋凌云身边,处理公务也在旁边的书桌上进行。他会对着宋凌云自言自语,内容包罗万象:公司并购案的进展,新购入的艺术品,国际金融市场的波动,甚至是对天气的点评。
“凌云,你看,今天的云层很厚,可能要下雨了。不过没关系,在这里很安静,听不到雷声。”他会用那种低沉悦耳、控制得恰到好处的音量说着,同时观察着宋凌云的反应——尽管通常没有任何反应。
他会带来一些触感柔软昂贵的布料样本,放在宋凌云无力垂落的手边,轻声询问:“喜欢这个颜色吗?给你做新的睡衣好不好?这个料子很舒服。”他会拿起宋凌云毫无生气的手,引导那僵硬的手指去“抚摸”布料,仿佛他真的能感知并做出选择。
更多的时候,楚墨言会陷入一种漫长的、自我满足的独白。他会回忆他们“初遇”时的情景,用极度美化的、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语言描述当时的宋凌云如何“像一道光”照亮了他的世界;他会描绘他为他们设想的“未来”,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与世隔绝的、永恒宁静的乌托邦,细节具体到房间的布置、每日的作息、甚至要一起听的音乐。
“等你的腿再好一些,我们可以每天在花园里散步,我推着你。虽然你不能像以前那样奔跑,但慢慢走,欣赏这些为你盛开的玫瑰,也很好,对不对?”他抚摸着宋凌云的头发,语气充满憧憬,“你不再对它们过敏了,看,我帮你克服了这个问题。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没有痛苦,没有烦恼。”
这些话语,如同单方面的宣告,构建着一个完全由楚墨言主导的、虚假的现实。在这个现实里,没有囚禁,没有折磨,没有谋杀,只有一位深情不渝的守护者和一个需要被精心呵护的、脆弱的爱人。楚墨言似乎完全沉浸在这个他自己编织的叙事里,并且坚信宋凌云也“应该”并且“最终会”接受这个版本的事实。
偶尔,当楚墨言的情绪特别“好”时,他会尝试进行更“深入”的“互动”。他会拿出那本厚重的艺术画册,翻到某一页,指着上面的画作,对宋凌云说:“看,这幅画的用色,和你以前那幅《风之谷》很像,记得吗?你画得比这好多了。”他会仔细观察宋凌云的眼睛,试图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哪怕是一丝痛苦或恨意,那也是某种“活着”的证明。
但宋凌云的眼神始终是空洞的,如同两潭死水,映不出任何影像,也泛不起丝毫涟漪。他的意识仿佛已经关闭了接收外界信号的通道,或者,那些信号已经无法在内部产生任何有意义的回响。
这种彻底的、死寂般的“顺从”,似乎既是楚墨言想要的“完美状态”,又隐隐让他感到一种不安。他渴望的是一件有“灵魂”的藏品,哪怕那灵魂是被他扭曲和禁锢的;而不是一具真正的、空洞的躯壳。
于是,有时在深夜,当别墅陷入绝对的寂静,楚墨言会独自来到宋凌云的床边。他不开灯,只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凝视着床上那个呼吸平稳、面容苍白安详的身影。他会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划过宋凌云的眉眼、鼻梁、嘴唇,动作带着一种病态的迷恋和一种……不易察觉的恐惧。
“凌云……”他会用极低的声音呼唤,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你还在里面,对吗?你只是……睡着了。没关系,我可以等。我会等到你彻底明白,彻底接受我的那一天。”
他的低语在黑暗中回荡,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有宋凌云微弱的呼吸声,证明着这具身体还残存着生命。
这种状态持续了不知道多少天,也许是几周,也许是几个月。季节在窗外更替,玫瑰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但这一切都与宋凌云无关。他的世界缩小到了这间卧室,这张躺椅,这张床,以及楚墨言那张不断开合、构建着虚假现实的嘴。
他像一件被陈列在博物馆最深处的、不允许拍照的绝世珍宝,享受着最顶级的“保养”,却失去了所有被欣赏、被理解、甚至被损坏的可能。他是一具温暖的、会呼吸的、被精心打扮的标本,一个存在于楚墨言偏执幻想中的“完美爱人”的实体化身。
活着,但已经死了。
或者说,以一种“活藏品”的形态,存在于生与死的模糊边界上。而楚墨言,既是他的收藏者,也是他的看守,更是他存在的唯一意义和最终归宿。这种扭曲的共生关系,成了这座华丽坟墓里,最后的、也是最稳固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