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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意识的告别 ...

  •   维持一具“活藏品”的存在,是一项精密而耗资不菲的系统工程。楚墨言对此倾注了惊人的资源和偏执的耐心。宋凌云所在的卧室,早已被改造成一个集医疗监护、环境控制与极致舒适于一体的特殊空间。恒温恒湿系统确保空气永远清新宜人,光线经过精密计算,柔和且永不刺眼,连背景噪音都被控制在人类听觉感知的阈值以下,营造出一种近乎真空的绝对寂静。
      宋凌云的日常生活,由一支经过严格筛选和培训的、沉默高效的医疗护理团队负责。他们像维护精密仪器一样,定时为他注射营养液、必要的药物(主要是维持基本生理机能和神经镇静的药物),进行肌肉按摩以防止萎缩,处理排泄物。一切都通过鼻饲管、导尿管等医疗手段悄无声息地完成,最大程度地减少对他“安宁”状态的打扰。他无需动弹,无需表达需求,甚至无需拥有需求。生命被简化成了一组组在监护仪屏幕上平稳跳动的数据:心率、血压、血氧饱和度……
      楚墨言是这套系统中唯一一个不遵循刻板流程的变量,也是宋凌云死寂世界里唯一具有“人格”的互动对象——尽管这种互动是完全单向的。他每天会花大量时间待在房间里,有时处理公务,有时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凝视着躺椅或床上那个如同精致人偶般的身影。
      他的独白仍在继续,内容却悄然发生了变化。不再过多地描绘虚幻的未来,而是更多地沉浸在一种对“当下”满足的品味中。
      “今天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照在你脸上,皮肤几乎透明了,真美。”他会用指尖极轻地拂过宋凌云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对艺术品的鉴赏,“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多好。世界上所有的喧嚣和烦恼都与你无关了。只有我陪着你。”
      他有时会带来一些轻柔的、几乎没有旋律的环境音乐,声音开到极小,仿佛只是空气分子轻微的振动。“听,这是专门为你谱写的安魂曲……不,是宁神曲。能让你的灵魂彻底放松下来。”他闭着眼,似乎在欣赏,又似乎在通过宋凌云毫无反应的身体,来感受自己创造的这种“完美宁静”。
      他甚至开始给宋凌云“读书”。不再是那些可能引发联想的文学或艺术评论,而是一些内容极其枯燥、充满专业术语的学术论文或哲学著作,关于熵增定律、热寂说、宇宙的终极命运。他用他那低沉悦耳的声音,平缓地朗读着这些描述世界走向终结、万物归于死寂的文字,仿佛在进行某种诡异的仪式。
      “看,连宇宙最终都会走向绝对的静止和寒冷。而我们,提前抵达了这种永恒的状态。没有变化,没有痛苦,没有分离。这才是最终的圆满。”他合上书,目光灼灼地看向宋凌云,似乎在期待某种共鸣,但得到的依旧是那片深不见底的虚无。
      在这种极致的、被精心营造的虚无中,宋凌云那残存的、被层层禁锢的意识,正经历着最后的变化。起初,意识的挣扎如同被压在巨石下的幼芽,微弱却顽固。恨意、痛苦、恐惧、甚至对自由的最后一丝本能渴望,会如同幽灵般在死寂的心湖底偶尔翻腾一下,带来一阵短暂的情绪痉挛或生理指标的微小波动。这时,楚墨言往往会异常敏锐地捕捉到,并立刻加大镇静药物的剂量,或用更温柔却更具压迫性的低语将其“安抚”下去。
      但渐渐地,这种挣扎的频率越来越低,强度越来越弱。维持强烈的情绪本身就需要巨大的能量,而这具身体早已被掏空,灵魂的燃料即将耗尽。思考变得无比艰难,如同在粘稠的沥青中跋涉。记忆的碎片变得更加模糊、扭曲,像褪色的旧照片,再也无法拼凑出完整的画面。林薇的脸、父母的笑容、画笔的触感……这些曾经刻骨铭心的影像,如今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布满水汽的毛玻璃,遥远而失真,再也无法激起任何波澜。
      甚至连“自我”这个概念,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宋凌云”是谁?是一个画家?一个儿子?一个朋友?还是一个被囚禁的受害者?这些标签仿佛都失去了意义,变成了无关紧要的、漂浮在虚空中的符号。存在的核心,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无边无际的疲惫感,一种对“存在”本身感到的沉重负担。
      他不再去试图理解楚墨言的话,那些声音只是作为一种物理振动传入耳膜,无法再被大脑解析成有意义的语言。视觉信号也是如此,眼睛虽然睁着,但看到的只是模糊的光影和色块,无法形成具体的形象。世界退化成了一片没有意义的感官背景噪音——尽管这噪音被控制得极其微弱。
      这是一种比痛苦更可怕的状态——意识的彻底消解。他不再感到痛苦,因为痛苦需要一个能感受痛苦的“我”。而他,正在一点点地消失。
      偶尔,在药物浓度波动的某个短暂间隙,或在深沉的睡眠与清醒的模糊边界,会有一些极其原始的感觉碎片闪过:一种冰冷的、类似于金属的触感(是脚镣?还是手术器械?),一种甜腻到令人窒息的气味(玫瑰?还是腐败的气息?),一种失重坠落的眩晕感(是从窗口跳下的时候吗?)。但这些碎片转瞬即逝,无法连接,也无法引发任何后续的思维或情绪,就像夜空中偶尔划过的、无法许愿的流星。
      他开始长时间地陷入一种类似冬眠的状态。不是睡眠,因为睡眠还有梦,还有周期。而是一种意识的停滞,大脑活动降低到维持基本生命体征所需的最低水平。在这种状态中,时间感彻底消失,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一片永恒的、静止的“现在”。仿佛漂浮在温暖的、黑暗的海洋深处,没有光线,没有声音,没有方向,也没有“我”的存在。
      楚墨言似乎察觉到了这种更深层次的变化。他不再试图去“唤醒”什么,而是更加专注于“维护”这种状态。他花费更多的时间,只是静静地坐在宋凌云身边,握着他那只无力而冰凉的手,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他的眼神复杂,混合着一种近乎痴迷的满足、一种不易察觉的孤独,以及一丝……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对这片绝对虚无的敬畏甚至恐惧。
      他像是在守护一个极其珍贵而易碎的梦境,生怕一点点外界的扰动就会将其打破。有时,他会极其轻微地叹息,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就这样……永远在一起……很好……”
      这一日,与往常并无不同。恒定的光线,恒定的温度,恒定的寂静。宋凌云被安置在躺椅上,面对着窗外。窗外似乎是个阴天,灰蒙蒙的光线均匀地洒进来,给房间里的所有物体都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质感。
      楚墨言坐在他旁边的一张扶手椅上,没有处理公务,也没有读书。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宋凌云,看了很久很久。
      宋凌云的呼吸极其微弱而平稳,胸膛几乎看不出起伏。他的眼睛半睁着,但瞳孔中没有任何焦点,像两潭凝固的死水,映不出窗外的天光,也映不出楚墨言的身影。
      楚墨言缓缓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俯下身,近距离地、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他伸出手,指尖悬停在宋凌云的眼睫前,似乎想触碰,却又怕惊扰了什么。
      就在这一刻,一种奇异的感觉掠过楚墨言的心头。他感觉不到“宋凌云”的存在了。不是指这具身体,而是指那种……曾经即使在被深度镇静时,也隐约能感觉到的、隐藏在灵魂深处的、不屈的或是痛苦的核心。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了。一片空茫。
      仿佛这具美丽的、温顺的躯壳里,那个名为“宋凌云”的灵魂,已经悄悄地、彻底地离开了。不是通过死亡,而是通过一种意识的自发性湮灭。他放弃了思考,放弃了感觉,放弃了“存在”本身这个沉重的负担。
      楚墨言的手指最终轻轻落在了宋凌云的眼睑上,为他合上了那双空洞的眼睛。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房间里陷入了完全的寂静。只有仪器上代表生命体征的光点,还在规律地、冷漠地跳动着,证明着这具身体生理机能的存在。
      楚墨言直起身,退后几步,目光依旧锁定在躺椅上那个仿佛陷入永恒沉睡的身影上。他的脸上,没有悲伤,没有失落,甚至没有惊讶。反而缓缓地、缓缓地浮现出一种极致复杂的表情——那是一种达到了终极目标的、近乎虚脱的满足,一种偏执渴望被彻底填满后的空洞,以及一种……站在悬崖边缘,凝视着脚下无尽虚无时的、冰冷的平静。
      他成功了。他最终得到了他想要的——“永恒”的陪伴,“绝对”的拥有。
      他创造了一件完美的、永不反抗、永不离开的“活藏品”。
      而这件藏品,在灵魂层面,已经死了。
      意识的烛火,在漫长而痛苦的燃烧后,不是被狂风吹灭,而是因为耗尽了所有的氧气和燃料,静静地、主动地熄灭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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