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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色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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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咨询,林解星带来了一本梦境记录。
薄薄的速写本,与其说是日记,不如说是一本图像札记。他没有用冗长的文字描述,而是用潦草却传神的速写,搭配零星的词语,捕捉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碎片。
“这就是你看到的……旋涡?”许昕接过速写本,指尖避免触碰到那些狂乱的线条,只是轻轻托着边缘。他尊重来访者的创作,如同尊重他们的内心。
林解星坐在他对面,这次似乎比前两次放松了些许,至少脊背不再挺得像一块钢板。他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自己的本子上,仿佛那是什么令人羞耻的东西。
“大部分是。颜色很混乱,钴蓝、深红、赭石……纠缠在一起,像是……像是打翻的调色盘,又被暴力地搅动。”他试图用语言补充,声音低沉,“有时候,会有一条路,或者一扇门,在旋涡的尽头,但我永远也走不到。”
许昕一页页翻看。那些画面充满了表现主义的张力,扭曲的形状,冲突的色彩,确实传递出一种强烈的焦虑和迷失感。翻到中间某一页时,他的动作微微一顿。
这一页的画面相对简洁。背景依旧是旋涡状的色块,但前景,用极其细腻的铅笔线条,勾勒出了一只手的局部——手腕,以及一部分修长的手指。没有更多的上下文,只是那只手,安静地放置在混沌的背景前,形成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绘画的技巧极高,对骨骼和肌肉的把握精准,甚至能感受到皮肤下微微凸起的血管。这只手,带着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许昕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自己正握着速写本边缘的左手。
他没有说什么,平静地翻过了这一页。后续的几页,又开始回归那种狂乱的风格,直到最后几页,出现了那个“看不清脸的肖像”的草图。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男性的头部轮廓和肩膀线条,脸部是一片空白,但发型和身形轮廓……
许昕的指尖在那一页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合上了速写本,递还给林解星。
“很感谢你愿意分享这些。”许昕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从这些画面里,我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冲突,一种试图在混乱中寻找秩序和出口的努力。那只手,”他顿了顿,注意到林解星的睫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它似乎代表了一种……稳定性的象征?在你的梦里。”
林解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避开了许昕的目光。“……可能吧。我不知道它代表什么。”
他没有承认,那只手是基于无数次躲在教室后排,偷偷描绘讲台上那个身影时,刻印在脑海里的、许昕执笔的手。那是他混乱世界里,唯一恒定不变的坐标。
“我们不一定需要立刻知道它代表什么。”许昕没有追问,转而问道,“开始记录梦境后,你的睡眠有变化吗?或者,那些‘失去时间’的感觉?”
“好像……好了一点。”林解星斟酌着词句,“至少,醒来后能抓住一点梦的尾巴,不像以前那样完全空白。在画室的时候,那种莫名的恐慌感也减轻了些。”这倒是实话。将梦境诉诸笔端,仿佛将一部分内心的重压转移了出去。
“很好,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许昕肯定道,“说明通过外化和具象化这些内在体验,你在某种程度上重新获得了部分掌控感。”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探讨了林解星童年时的一些经历,特别是他父母对他选择艺术道路的不解和打压。许昕敏锐地察觉到,林解星在谈及这些过往时,语气中的疏离和压抑,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这是一种常见的防御机制,将情感隔离,以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听起来,你很早就习惯了独自消化情绪。”许昕温和地指出。
林解星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嗯。他们觉得画画是不务正业,情绪化是软弱的表现。后来,我就很少跟他们说我的事了。”画笔和画布,成了他唯一的倾听者。
咨询结束时,林解星收起他的速写本,像收起一件铠甲。走到门口,他犹豫了一下,回头看向许昕。
“许医生,”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你觉得……人有可能把自己困在自己构建的意象里吗?”
许昕看着他,那双浅色的眼睛在咨询室柔和的光线下,像是蒙着一层薄雾。
“有可能。”许昕谨慎地回答,“我们创造的意象,有时反映了我们的内心现实,有时也可能成为我们逃避某些更深刻情感的屏障。这需要我们一起去理解和分辨。”
林解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离开了。
第四次咨询,林解星迟到了五分钟。
他带着一身室外的热气匆匆推门而入,连声道歉:“对不起,许医生,路上遇到点意外。”
他的发梢有些凌乱,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呼吸也略显急促,但那双眼睛里,却有一种奇异的、被点燃的光彩,与他平时那种沉郁疏离的气质截然不同。
“没关系,请坐。”许昕示意他不用着急,并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林解星一口气喝了半杯水,才稍微平复下来。他放下杯子,眼神亮晶晶地看向许昕,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分享秘密的兴奋:
“我来的时候,在地铁站口,看到一个流浪歌手。他唱着一首很老的歌,声音……声音里有种东西,我说不清楚,就是那种,仿佛把所有生活的磨难都碾碎了,混在歌声里唱出来的感觉。”
他边说边比划着,手指在空中划出无形的旋律线条。
“他的脸,他的手,他抱着吉他的姿态……在早晨的光线下,每一道皱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像是有故事。我站在那里听了很久,脑子里自动就开始构图,光影,色彩,线条……那种感觉,那种创作的冲动,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他几乎是急切地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新的速写本,翻到最新的一页,推到许昕面前。
“你看,我忍不住画了几张速写。”
纸上是用炭笔快速勾勒的流浪歌手形象,线条奔放有力,动态捕捉得极其精准,寥寥数笔,人物的神韵和那一刻的氛围便跃然纸上。与记录梦境的混乱速写不同,这几张画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和澎湃的情感。
许昕看着这几张速写,又看向难得情绪如此外露的林解星。此刻的他,不再是那个被失眠和焦虑困扰的、缩在壳里的画师,而是一个真正被美和真实触动的艺术家。
“很生动的作品。”许昕由衷地说,目光落在林解星因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看起来,外界的某些刺激,依然能非常有效地唤醒你的艺术感知。这很重要。”
林解星愣了一下,仿佛才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了。他有些赧然地收回速写本,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边缘,那兴奋的光彩稍稍收敛,但眼底的暖意尚未褪去。
“嗯……可能是吧。”他低声说,又恢复了部分平日的拘谨,但那种被点燃后的余温仍在。
许昕没有错过这个转变。他意识到,林解星的“问题”,或许并非源于创作力的枯竭,而是源于情感的某种“阻塞”或“导向”。他的艺术感知力依然敏锐甚至超常,只是似乎被限制在了某些特定的、内在的领域(比如梦境),而对外界的反应变得迟钝。今天这个意外,像是一把钥匙,短暂地打开了那扇关闭的门。
这次的咨询,话题自然而然地围绕着“触动”与“感知”展开。林解星的话明显多了起来,他谈及色彩对他情绪的影响,谈及线条如何承载力量,谈及他如何在人物的微表情里读取故事。当他沉浸在这些专业表述中时,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自信而迷人的光芒。
许昕大多时候安静地倾听,偶尔提出引导性的问题。他发现,当林解星谈论艺术时,那种防御性的紧张感会大大降低,露出底下更为真实、热情的内核。
咨询结束的时间快到了,许昕看着对面似乎还意犹未尽的画师,提出了一个建议:
“解星,”他第一次自然地使用了这个名字,而非疏离的“林先生”,“基于我们今天谈到的,关于外界刺激对你的积极影响,我想或许你可以尝试一个小练习。”
林解星抬起头,专注地看着他,像是在等待一个重要的指令。
“不需要是宏大的主题,只是在你日常的生活动线中,试着有意识地去观察和捕捉一个瞬间,一个能触动你的细节——一片光影,一个陌生人的侧影,橱窗里的一个静物……然后用你最快捷、最本能的方式记录下来,就像你今天做的那样。不一定是为了完成作品,只是作为一个感知的‘唤醒’练习。你觉得可以试试吗?”
林解星几乎没有犹豫,点了点头:“好,我试试。”
离开咨询室时,他的脚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轻快。外面的阳光正好,落在身上暖洋洋的。他回味着许昕最后那句“解星”,简单的两个字,在他心里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那个练习……他当然会去做。而且,在听到这个建议的瞬间,他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想要仔细观察和记录的“细节”,早已有了清晰无比的模样。
只是,他不能画下来。至少,不能让别人看到。
那是许昕在他提到“流浪歌手”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带着欣赏的淡淡笑意。那笑意极浅,却像一束柔光,瞬间穿透了所有专业的、冷静的屏障,直直地照进了林解星尘封已久的心底。
这束光,比任何梦境中的旋涡,都更让他心潮起伏,也更让他感到危险的临近。他知道,自己正在一片名为“许昕”的深海边缘,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