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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   沈聿珩穿着那件克莱因蓝的羊毛大衣踏入公司。

      冬季稀薄的晨光透过大厅高耸的玻璃幕墙倾泻而下,落在他的肩背之上。

      那片沉静而饱和度极高的蓝色,在清冷的光线中格外醒目。如同深海上方忽然铺开的晴空,为他一贯冷峻内敛的气质,添了几分明亮飞扬的神采。

      几位迎面而来的下属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忍不住悄悄多看了两眼。

      进了办公室,助理林墨已等候在内。

      “沈总早。”林墨打了声招呼,视线在沈聿珩身上略一停顿。

      这位向来分寸严谨、极少对上司的私人选择作出评价的助理,眼底流露出一丝不加掩饰的欣赏,

      “这件大衣……很衬您。”

      他停了一下,笑意里带上了几分轻快的打趣,

      “和您平时的风格不太一样,但很好看。”

      沈聿珩微微颔首:“谢谢。”

      他没有多作回应。那抹蓝色似乎还缠绕着另一个人的体温与气息,无声地包裹着他,带来一丝隐秘的、只有他自己知晓的暖意。

      林墨收敛了神色,顺势切入正题,语调回到公事公办的平稳:

      “沈总,明晚溯珍艺术机构在滨江艺术中心有一个小型酒会,给您的请柬已经送到了。这是他们年前最后一场非公开聚会,与会的主要是长期合作的高端藏家、几位重要的国际策展人,以及潜在的渠道合作伙伴。氛围预计比较轻松,偏重关系维护和信息交流。”

      溯珍。沈聿珩在脑中迅速调出相关信息。这是一家背景深厚却低调的国际艺术资源整合与巡展机构,深耕顶级珠宝与艺术品领域数十年,触角遍及全球主要市场,对全球高端藏品流通与叙事走向拥有举足轻重的话语权。沈氏近年来正借助他们的渠道,谨慎切入一个全新的海外高端市场。

      临近农历新年,这种剥离了强交易属性、以社交和鉴赏为主的非正式酒会,正是观察风向、巩固人脉、捕捉机遇的理想时机。

      “知道了。”沈聿珩简短回应。

      第二天晚上,沈聿珩处理完最后几份亟待批复的文件,窗外的城市灯火已如星河般铺展开来。他抬手按了按微微发紧的眉心,合上文件,起身离开。

      抵达滨江艺术中心时,酒会已经开始。

      他步入主厅,慵懒舒缓的爵士乐如温润的水流漫过耳畔,暖气将室外残留的寒意悄然冲散。

      挑高近十米的厅堂内,光线被精心调制成暖金色,柔和地洒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和衣着考究的宾客身上。

      空气中浮动着香槟的清淡果香、花艺的清新气息,以及女士香水尾调里若有若无的温柔余韵。

      宾客们三三两两地交谈着,杯盏轻碰,言笑晏晏,气氛正如林墨所言,松弛而高雅,带着克制而优雅的热闹。

      沈聿珩的目光下意识地在场内快速扫过。他习惯性地评估着各个方向的站位:谁是今晚需要寒暄的重点,谁适合保持距离,哪些面孔值得稍后单独交谈。信息在脑中迅速归类,形成一张清晰的社交地图。

      然而,当视线触及某个熟悉的身影时,他的动作倏然一顿。

      是谢妄。

      他站在稍远的那扇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前,窗外是沉沉夜色中铺展的璀璨灯火。

      身姿一如既往地松弛而挺拔,一手随意插在西裤口袋,另一只手端着一杯浅金色的香槟,微微侧身,与面前的一男一女谈笑风生。

      暖金色的灯光落下来,柔化了他眉宇间惯有的锋利,只余下从容与优雅。剪裁利落的深灰色西装贴合着肩腰的线条,让他在人群中愈发显得气度出众。

      沈聿珩的脚步不自觉地停住了。

      他没有上前,神情上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只是隔着一段合适的、既能看清又不会引起对方注意的距离,像观察一幅突然闯入视线的陌生画作般,静静地看着。

      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他在一个纯粹的名利场、与他沈聿珩本人并无任何私人关联的场合,看见谢妄的这一面——松弛、自如、谈笑风生,周身散发着一种经过世事淬炼后沉淀下来的、极具感染力的魅力。

      他几乎不需要刻意做什么,便能自然地成为人群的焦点。目光会被他牵引,话题会顺着他的节奏展开。那种风流倜傥的姿态浑然天成,毫无刻意雕琢的痕迹。

      沈聿珩在商场上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他们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可当这种特质出现在谢妄身上时,却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陌生与……抽离。

      原来,剥离了两人之间那些独处的、私密的、甚至带着对峙与情欲的互动,在他未曾参与、也未曾注视的世界里,谢妄是以这样一种姿态存在的。

      正当他沉浸在这种陌生的观察中,心头掠过一丝自己都未曾及时捕捉的微妙情绪时,便被一道熟稔而干脆的声音打断。

      溯珍的亚洲区负责人李女士已经眼尖地发现了他。

      这位一贯以眼光敏锐、行事周全著称的女强人利落地结束了与他人的寒暄,快步迎上前来,笑容明亮而得体。

      “沈总!您能来,真是蓬荜生辉!”她伸出手,语气热络却不显浮夸,

      “还以为您临近年关事务繁忙,不一定能抽身。”

      沈聿珩立即收敛了所有外泄的思绪,伸手与她轻轻一握,脸上是惯常的、疏离却周全的礼节性微笑:

      “李总客气了。溯珍的邀请,沈某怎能不来。”

      “这边请,”李女士顺势侧身,引着他向一旁的旋转楼梯走去,

      “楼上清静些,正好给您介绍两位刚从欧洲过来的朋友,他们对沈氏的新系列很有兴趣。”

      沈聿珩从容应下,随着她转身。迈步之前,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掠向窗边。

      谢妄正举杯,与对面的男士轻轻示意,侧脸线条在灯光映衬下显得格外利落而自信。

      二楼的休息区相对私密。透过精致的雕花栏杆,可以俯瞰下方衣香鬓影的大厅,却又恰到好处地隔绝了喧闹。

      沈聿珩与李女士介绍的一位瑞士藏家及一位法国策展人交谈着。

      他思维敏捷,回应精准,对方抛出的每一个专业问题都被稳妥接住。言辞间既不显锋芒,也不失深度,恰如其分地展现出沈家继承人应有的专业性与分寸感。

      只是,在这样看似全神贯注的交流中,他的目光,却总是不受控制地,每隔片刻,便会掠过楼下那个特定的位置。

      他注意到,那位一直与谢妄交谈、身着墨绿色长裙的女士似乎准备先行离开。

      她向谢妄和另一位男士点头致意,然后,在转身前,非常自然地向前迈了一小步,伸出双臂,与谢妄轻轻拥抱了一下。

      动作短暂而克制,姿态从容,没有什么越界的意味。不过是这种场合中常见的、表达欣赏与亲近的社交礼节。

      沈聿珩面上不动声色,仍在倾听对面策展人关于某位已故珠宝大师工艺细节的分析。

      大脑一半在高效处理着专业信息,另一半却像独立运行的监视器,再次不由自主地扫向楼下。

      然后,他看见了那一幕。

      那位女士松开拥抱后,目光被一旁小圆桌上的花束吸引。那是酒会的装饰红玫瑰,花朵饱满,颜色是丝绒质感的暗红。她几乎没有犹豫,从中抽出一支开得最盛、花瓣边缘带着天鹅绒般光泽的玫瑰。

      然后,转过身,面向谢妄,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欣赏、俏皮与些许大胆的笑意,抬手,将那支玫瑰,轻轻别进了他左侧胸口的装饰性口袋中。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既不刻意张扬,也不显轻佻,带着一种熟稔的亲昵与半真半假的浪漫意味。

      谢妄微微偏了下头,视线落在胸前那抹骤然出现的、浓艳欲滴的红色上。

      他眉梢轻微抬了一下,神情中闪过一瞬极短的停顿,却绝无半分意外,像是对这种场面早已习以为常。

      随即,他便恢复了惯常的姿态。抬起头,看向那位女士,眉心舒展开来,神情里甚至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兴味。

      沈聿珩几乎能在脑中勾勒出他此刻唇角的弧度——了然、松弛,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从容。

      他说了句什么。距离太远,唇形难以分辨。

      随后,他笑了,笑容舒展而坦荡,但更多的是一种对这套游戏规则的游刃有余。

      暖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极具迷惑性的、温柔又迷人的光晕里。

      他没有取下那支玫瑰。

      它就那么别在他的胸口,像一个暧昧的勋章。

      沈聿珩握着酒杯的手,微微收紧。

      他看见谢妄抬起手,却并不是要将玫瑰摘下。似乎是极随意地调整了一下那支玫瑰的位置,让那抹暗红更稳妥地偎在他的胸口。

      那个动作,那种坦然接受并似乎乐在其中的姿态,像一根极细的针,悄无声息地刺入了沈聿珩从未设防的某处。

      不是刺痛,只是一点尖锐而清晰的酸胀感,顺着神经末梢,无声地蔓延开来。

      是芥蒂。

      他想起第二次去谢妄办公室时,那人也是这般不由分说地,将一枚蓝宝石梅花胸针别在他襟前。

      动作同样自然,距离同样亲近,眼神同样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亮色。当时,他只觉那是谢妄式的蛮横体贴。

      而此刻,却像一道迟来的闪电,劈开了另一重可能——

      谢妄是否早已习惯了用这种带着亲昵与占有意味的小动作,去“标记”他感兴趣的人或物?如同现在这样,他坦然地接受着别人的玫瑰。

      这个念头让沈聿珩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谢妄拥有一个他未曾踏入、甚至从未认真设想过的庞大社交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谢妄是众星捧月的中心,是谈笑风生的座上宾,可以从容地接收来自四面八方的示好与暗示——那些被礼节包裹、被分寸修饰的暧昧讯号,或许,也曾被他同样娴熟地回馈给别人。

      这种风流天成、进退自如的魅力,与那个在他面前时而霸道、时而赖皮、时而温柔、甚至会体贴为他准备衣物的谢妄,几乎判若两人。

      他并不认为谢妄此刻有什么越界之举。恰恰相反,谢妄的反应坦荡得近乎无辜,仿佛那支玫瑰与一杯顺手递过来的香槟,并无太大区别。

      可正是这种坦然,这种属于谢妄的风流魅力,让他心里泛起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难以忽略的……不是滋味。

      那是一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像是某件原本只存在于他视野中的事物,忽然被推入了明亮的展厅,陈列在众目之下。人们驻足、欣赏、投来赞许甚至倾慕的目光,而他却只能站在界线之外,看着那份光芒被共享、被稀释。

      原来,他也会在意。

      原来,这种陌生的、带着细小刺痛的在意,便是……吃味。

      这个认知让他心头掠过一丝狼狈的自嘲。

      他几乎是有些仓促地移开视线,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聚焦在面前正侃侃而谈的法国策展人身上,试图将那些纷乱不合时宜的思绪压下。

      他听见自己用一贯平稳的语调接上了话题,应对得滴水不漏。

      思维却像分裂成了两半,一半在高效运转;另一半的余光里,那抹别在深灰西装上的暗红,依旧顽固地停留在视野边缘,挥之不去。

      与负责人及两位新识寒暄完毕后,沈聿珩礼貌致意,转身下楼。

      旋转楼梯的弧线柔和而流畅,他的脚步一如既往地沉稳,而心底那点无从安放的滞涩,却并未随着距离的拉开而消散。

      几乎就在他重新踏入一楼主厅的瞬间,似有感应般,谢妄的目光越过晃动的人影与浮动的光影,精准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隔着数十米的距离,中间是晃动的水晶杯、谈笑的面孔和流淌的音乐,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猝然相接。

      谢妄的眼睛明显地亮了,那里面来不及掩饰的惊喜,让沈聿珩的心脏莫名地漏跳了半拍。

      谢妄的嘴角几乎是本能地向上扬起,露出一个沈聿珩再熟悉不过的、毫不设防的笑意。他甚至下意识地朝这边迈了半步,身体语言清晰而直接——他要过来。

      然而,谢妄身旁一位衣着考究的中年男士恰好侧过身来,一抬眼便看见了他,立刻热络地伸手,一把握住了谢妄的小臂。口中说着什么,另一只手已指向不远处一位头发花白、气质矜贵的老者。

      意图再明显不过——引荐,寒暄,进入另一个更重要的交际节点。

      谢妄的脚步被硬生生拦住了。他低头看了一眼被扣住的手臂,眉心蹙了一下,却很快松开了那点情绪。

      他抬眼,再次望向沈聿珩。目光里多了一丝无奈,还有一点歉意——像是在无声地说:你看,没办法。他甚至幅度很小地耸了下肩。

      沈聿珩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他神色未变,依旧是那种浸在骨子里的平静与克制。

      他迎着谢妄的视线,轻轻颔首,动作从容而疏离,像是在回应一位并不算熟稔的社交对象。

      随后转身走向大厅另一侧相对安静的角落,自然地融入了另一组谈话之中,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

      时间在觥筹交错中缓慢流淌。酒会的气氛渐入佳境,离惯常的散场时间尚早。

      但沈聿珩却清晰地感觉到,那种无形的、如湿棉絮般裹住心口的闷意,并未因更换谈话对象而消散。

      空气中混合着香水、酒精、食物与鲜花的气息,在持续送出的暖风里发酵得有些甜腻。

      他感觉有些疲惫。

      他像是不经意地抬眼,目光越过人群,再次投向那个焦点所在的方向。

      谢妄果然又被几个人围住,正侧耳倾听其中一人说话。

      而他胸前那抹暗红,依旧醒目地别在那里,随着他轻微的点头动作,花瓣似乎在细微地颤动。

      他没有等到酒会完全散场,便提前离席。背影笔直,步履从容,径直穿过依旧喧闹的大厅,朝出口走去。

      门口的侍者为他推开厚重的玻璃门。

      冬夜凛冽的寒气如同蓄势已久的猛兽,瞬间扑卷上来,穿透大衣,激得他一阵战栗。

      他坐进早已等候着的轿车后座,关门后,有些烦躁地扯了扯羊毛衫的领口,随后靠进座椅,闭上了眼。

      车子缓缓驶离艺术中心,汇入主干道的车流。窗外的霓虹在夜色中拉成流动的光影,迅速向后退去。

      他手边的手机屏幕,此时倏然亮起。

      沈聿珩没有立刻去看。他依旧闭着眼,呼吸平稳,仿佛已经睡着。过了一会,才睁开眼睛,拿起手机。

      是谢妄的信息。

      “看见你提前走了?不舒服?”

      沈聿珩盯着那行字,看了足足有十几秒。

      眼前不受控制地又闪过那支玫瑰,闪过谢妄调整它时那随意自然的手势,闪过他被旁人拉住时那一闪而过的无奈,也闪过他在人群中谈笑风生、魅力四射的模样。

      许多话在大脑滚过,最终,他只敲下寥寥几个字,发送。

      “嗯,先回了。”

      没有解释提前离席的原因,没有回应那句“不舒服”的询问,更没有提及关于那支玫瑰,关于那场他未曾参与的、属于谢妄的社交展示。

      发送完毕,他没有等待可能的回复,直接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了座椅上。

      仿佛那不是一部通讯工具,而是一个需要被屏蔽的情绪干扰源。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

      城市的夜景繁华依旧,璀璨的灯火勾勒出冰冷坚硬的建筑轮廓。车流如一条无声的光河,在夜色中缓缓流动。

      玻璃窗上,隐约映出他模糊的侧影,一切都那么有序,又那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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