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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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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日子,沈父格外留意着儿子。
自打那日清晨在庭院里,沈聿珩主动跟他提起与谢家小子的事,他便上了心。
这孩子面上依旧是一贯的沉静如水,行事井井有条,偌大家业担在肩上,分毫不见错乱。可沈父毕竟是他父亲,几十年的血脉牵连,看人又素来老辣,总能从细微之处觉察出一些不同。
前一阵,聿珩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松快。眉宇间那层常年不散的冷意,仿佛被什么悄然融化了几分。偶尔在家时,对着手机屏幕,嘴角也会不自觉地牵起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沈父看在眼里,心下是松了口气,又有些说不出的复杂滋味——那是为人父母才会有的、夹杂着欣慰与不安的情绪。
可这两日,那点子松快劲儿又悄无声息地敛去了。
儿子还是那个儿子,话不多,分寸得当,举止周全。可沈父就是觉出些不同,像是精气神被什么东西耗去了一层,透出点恹恹的气息。他看得出,不是因为工作疲惫,是揣着心事呢。
沈父是过来人。感情里头那些忽上忽下、患得患失的滋味,他年轻时也曾尝过。聿珩这副情状落在他眼里,心里便有了七八分断定:自家这个素来冷静自持、仿佛七情六欲都修淡了的儿子,对谢家那个名声在外的小子,怕是动了真心,且陷得不浅。
唯有动了真心,才会被扰乱至此。
今晚沈聿珩没在外应酬。晚饭时餐厅只他们父子二人。
沈父看着沉默用餐的儿子,有那么一两次,话几乎到了嘴边。
他想问:“和谢妄……处得还顺心么?”
可终究是咽了回去。
问了,又能怎样呢?感情的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聿珩这孩子心思深,自己尚且未必理得清那团乱麻,他这个做父亲的贸然去问,反倒显得多事,平白给孩子添了压力。
孩子终究是大了,有了属于自己的疆界。不说,便是还没想好;不问,便是给他一点缓冲与余地。
沈父在心里叹了口气,将那份关切压回心底,转而提起另一个一直搁在心里的话题,语气放得和缓:
“眼看过年了,你妈妈……今年回来吗?”
提到前妻,沈父的语气里总不自觉地带上些小心翼翼的试探。自聿珩回国接手家业以来,他们母子联系密切,沈父与前妻之间的往来反而少了。对方态度总是客气疏离,沈父自知从前多有亏欠,也不敢过分打扰。
这些年,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身体如何,多半要经儿子转圜;想送点东西表心意,也总是假聿珩之手。
倒是聿珩母亲,离婚后虽长居海外,春节却回来陪过儿子两次。只是,没有回沈宅居住。
沈聿珩知道父亲的心思,平静答道:
“妈妈说不回了。她最近……身体有些不太舒服。”
“不舒服?”沈父立刻放下筷子,眉头紧蹙,声音里透出明显的急切,
“怎么回事?哪里不舒服?严不严重?”
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泄露了心底那份从未真正放下的挂念。
沈聿珩看了看父亲,将他的急切看在眼里:
“电话里没说详细,只说是小问题,让别担心。”
他停顿片刻,接着说:
“我想今年过去陪她过年,到时候亲眼看看。”
沈父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追问什么,但看着儿子已然决定的神情,终是把话咽了回去,只点了点头,声音低了些:
“也好……过去看看,陪陪她。有什么需要,随时跟我说。”
“嗯。”
一顿饭在略显沉闷的气氛中结束。
沈聿珩起身,说想去院里透透气。
沈父看着他走向外边,想叮嘱一句“多穿件衣服,外头冷”。
话未出口,便见儿子在门边停了,伸手试了试外头灌进来的寒风,终究是转身,上了楼。
回到自己房间,沈聿珩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一盏壁灯。暖黄的光晕圈出一小片安静的空间。
有些念头,一旦破土,便如藤蔓疯长,再难遏制。
从前他刻意不去细想,或者说,谢妄在他面前展现出的专注、霸道乃至真诚,具有太强的迷惑性,让他自动屏蔽了许多外界的信息。
可如今,心里既然埋下了疑虑的种子,大脑便会不受控制地、变本加厉地为它寻找生长的养料。
他在椅中静坐许久。窗外是深冬寂寥的夜色。
最终,他还是伸出手,拿过了桌上的平板电脑。
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然后落下,在搜索框里快速敲下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名字。
关联词条和新闻图片,很快涌满屏幕。
没有什么不堪入目的低俗画面。以谢妄的身份和手段,自然能将那些真正隐私的东西保护得滴水不漏。
然而,这些光鲜亮丽的公开影像,此刻却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凌迟。
某次晚宴红毯,他与一位正当红的女星并肩而立,对方微微倾身,他的手虚扶在她腰后,镜头定格时,两人相视而笑,姿态亲近。
某场品牌顶级私享会,他与一位家世显赫的名媛并肩坐在沙发上,似在品鉴珠宝,对方的手指轻轻搭在他腕间,他侧耳倾听,神情专注。
还有更多与各路名流、模特、艺术家的合影。贴面,拥抱,握手……
一条条,一帧帧,虽然没有什么过于越界的地方,却共同拼凑出一个无比清晰的形象:风流不羁、魅力四射,永远处于社交场的中心,身边从不缺俊男靓女相伴。
“风流名声,确实不是虚传。”
沈聿珩低声自语。他关掉屏幕,将平板反扣在桌面上。然后向后靠进椅背,闭上了眼睛。
原来,那支玫瑰从来都不是偶然。它不过是谢妄世界里,一抹再寻常不过的颜色。
骤然间,一股无名的烦躁与憋闷灼得他坐立难安。
他倏然起身,抓起衣帽架上的大衣,甚至没想好要去哪里,人已经坐进了驾驶室。
引擎低吼着划破沈宅外寂静的夜色,车轮几乎是本能地朝着那个不算熟悉的方向驶去。
直到市中心那座顶级公寓楼映入视野,沈聿珩才略微清醒——谢妄上回说过,给他“留了门”。
前两回来,是谢妄亲自领着他,一步步踏入这片私人领域。这一回,他是独自前来。
车牌在入口处被识别,闸机无声抬起,没有阻拦。
车库空旷寂静,只有几盏冷白的指示灯亮着。他将车停在那辆熟悉的黑色越野车旁,走向专用电梯。走近时,电梯门便应声开启,随即合拢,轿厢平稳上行,直达顶层。
沈聿珩在门前停下。极轻的一声提示音响起,门锁随即解开。
出乎意料的畅通无阻。
屋内一片静谧,主灯未开,显然谢妄还没有回来。
只有沙发旁那盏设计感极强的落地灯,散发着暖黄而孤独的光晕。
浑圆的灯球悬浮在支架上,光晕温柔笼罩着沙发一角,确实好看。可此刻落在沈聿珩眼里,却像宇宙中一颗偏离了原有轨道的、独自旋转的孤独星球。
他将主灯打开。暖白的光瞬间填满偌大的空间,也将他心头那点因“不请自来”而生的细微不适,照得无所遁形。
脑门一热就驱车过来,此刻站在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的客厅中,那股冲动褪去,理智回笼。即便拥有进入的权限,他依然觉得自己像个闯入者。
这里的每一寸空间都烙印着谢妄强烈的个人气息,他确认着,没有其他人来过。
他没有四处走动,也没有踏入其他私密区域的念头。
走到岛台边。台面上有一瓶已经开启的威士忌,琥珀色的酒液还剩下一大半。旁边倒扣着一只干净的水晶杯。沈聿珩盯着那酒瓶看了几秒,伸手取过杯子,开瓶给自己倒了大半杯。
大学时他曾选修过酒水品鉴课,既为日后应酬,也将其视为理解世界文化的一种途径。他懂得分辨不同产区的风味,知晓如何让酒液在舌尖充分舒展,体会其层次。
只是他天性克制,从不贪杯。
但此刻,他需要一点什么,来压下心头那团乱麻——或者,只是想在这个属于谢妄的领地里,短暂地占有他的一点东西。
他举起酒杯,杯中液体在灯光下流淌着深邃的琥珀色,然而,扑鼻而来的却不是甜美的气息,而是篝火燃尽后木炭的烟熏感,混杂着沥青与远方海潮的咸腥。
他含了一口。酒液触及舌面,浓烈而极具冲击性的风味瞬间侵占整个口腔——强劲的泥煤烟熏味如同燃烧的海藻与篝火余烬,混合着碘酒、柏油,以及海水的咸涩味。
这绝非温和讨喜的款式,它粗粝、野性,带着泥煤威士忌特有的鲜明性格,恰是谢妄会钟情的那种,充满原始生命力与不驯气息的口味。
酒液滚过喉咙,留下一条鲜明的灼热轨迹,仿佛吞咽下了被火焰炙烤过的海水。然而,就在那充满侵略性的烟熏与海盐逐渐消退之后,一丝极微妙的蜂蜜清甜、浸泡在糖浆里的柑橘果干风味,以及陈年橡木桶带来的香草与奶油酥饼的柔和气息,才从余韵深处缓缓渗出。
这矛盾的和解,如同暴风雨肆虐后的海岸线,在破碎的浪沫与潮湿的礁石间,意外显露出了被冲刷得晶莹的贝壳与珍珠。
杯中酒很快就见底了。意犹未尽。或者说,是酒精带来的短暂麻痹与暖意,让他贪恋。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这次倒得稍满些。
独自饮酒,尤其是在这样一个空旷的、属于别人的空间里,酒意上涌得格外快。
第二杯下肚不久,温热的晕眩感便从胃里升起,悄然漫上头顶。视线里的灯光柔和了许多,那些家具坚硬的线条也模糊了边缘。
心头的烦躁被酒精泡得发胀,却又沉重起来,拖着他往下坠。他感到疲乏,不只是身体,精神上也有一种无处着力的虚浮。
放下杯子,他关了主灯,走到沙发边,和衣躺了下去。侧过身面对靠背,将自己蜷缩起来,闭上了眼。
酒精像一床厚重的毛毯,暂时隔绝了外界,也隔开了那些恼人的思绪,将他拖向昏沉的边缘。
谢妄回来时,不算太晚。应酬结束得顺利,他心下惦记着沈聿珩这几日莫名的冷淡,不知道为什么,但心中觉得不痛快。
进门的瞬间,他便察觉到了异样。
不对。
空气中似乎……飘着一丝极淡的、不属于这里的清冽气息,还混着……威士忌的气味。
他心中瞬时警铃大作,肌肉本能地绷紧。谁?竟然能够突破这里的安保系统悄无声息进来?
他立即打开主灯,手指已摸向某个隐蔽处的按钮。
然而低头时,玄关处一双摆放整齐的鞋映入眼帘——是他熟悉的款式。
目光迅速扫过客厅。
然后,他看见了。
在明亮的光线下,他那张宽敞的沙发上,蜷着一道身影。那人背对着他,侧脸埋在沙发靠枕里,还裹着大衣,身形清瘦而熟悉。
是沈聿珩。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惊疑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汹涌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狂喜。
他怎么会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等了多久?
无数疑问在心头翻涌,但都比不上此刻亲眼看见这个人出现在自己领地、甚至看起来像是睡着了的景象所带来的冲击和满足感。
谢妄站在那儿,足足看了好几秒,才像终于确认这不是幻觉。
他嘴角无法控制地向上扬起,迅速将刚才摸到的警报装置复位。
沈聿珩本就睡得不沉,意识漂浮在昏沉与清醒的边缘。门口的动静很快将他惊醒。
他几乎是立即就坐起身,动作带着刚醒的滞涩和紧绷。客厅主灯被谢妄按亮,光线有些刺眼,他微微眯了眯眼。
“回来了。”他开口,声音是带着睡意的微哑。
平淡的三个字在此情此景下脱口而出,说完连自己都愣了一下——这语气,倒真有点像……等候丈夫深夜归家的妻子。这个念头让他耳根微微发热,脸上却依旧维持着镇定。
谢妄显然也被这三个字取悦了,眼底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他大步流星地走过去,连鞋都没顾上换好,带着一身室外夜色的微凉气息,不由分说地张开手臂,将刚坐起的沈聿珩结结实实地搂进怀里,用力抱紧。
“等久了?困了怎么不去床上睡?”谢妄的下巴蹭着他柔软的发顶,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欣喜,和一丝心疼。
没等沈聿珩回答,他又紧接着问,语气里带着些埋怨:
“过来了怎么不提前跟我说?我好早点回来。”
沈聿珩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他略略挣扎,抬起头,迎上谢妄明亮的眼睛。
语气刻意放得平淡,甚至带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细微的挑衅:
“过来看看谢总有没有金屋藏娇,自然不能提前跟你说。”
这话半真半假,说出来时,心口那点憋闷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却又立刻被更大的空落填满。
谢妄愣了一下,随即低低笑起来。他松开一些怀抱,低下头,鼻尖几乎抵着沈聿珩的鼻尖,目光直直看进他眼底,语气认真,又混着惯有的痞气:
“娇没有,金屋倒是现成的。”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沈总若是肯让我藏,从今往后,我就只藏你一个。怎么样?”
这话太动听了,像裹了蜜糖的钩子。沈聿珩听着,心脏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攥了一下,酥麻里带着钝痛。
他此刻酒意未散,思绪纷乱,实在分不清谢妄这话里几分是真心、几分是情场浸淫多年的熟练套路。
也许,都是真的,也只是“此刻”的“真”。
他没有回答“好”或“不好”,只是沉默着伸出手臂,环住了谢妄的腰,将脸重新埋进他怀里。这是一个无声的、带着依赖和混乱意味的回应。
谢妄被他这个动作弄得心尖发软,再也按捺不住,低头寻到他的唇,深深地吻了下去。
唇齿交缠间,谢妄敏锐地尝到了他口中残留的、熟悉的泥煤烟熏风味——是他那瓶威士忌的味道。
一吻结束,他喘息着抬起头,目光扫向岛台,果然看见酒瓶里的液面下降了一截,旁边的杯子还留着未清洗的痕迹。
他挑眉,用指腹擦过沈聿珩被吻得湿润嫣红的唇瓣,语气戏谑:
“沈总不声不响过来,就是为了偷酒?”
沈聿珩抬起眼睫,眸中水光潋滟。他迎上谢妄戏谑的目光,勾了勾唇角:
“沈总过来,是偷酒,”他顿了顿,气息拂在谢妄颈侧,
“顺带,也偷人。”
谢妄眼底猛地窜起一簇火苗,那火迅速燎原,烧得他喉咙发干。
他低低骂了一句,不再多话,一把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酒偷了就偷了,”他抱着人径自走向主卧浴室,
“人……现在回来了,沈总务必要偷个实实在在的。”
温热的水流注满宽阔的浴缸,蒸汽氤氲。
水面起初只是微澜,而后激烈晃动。
不知过了多久,沈聿珩被裹进柔软厚实的织物里,身体触及干燥温暖的床褥,疲软得如同化开的春雪。
谢妄从身后伸出手,环住他的腰。
沈聿珩闭上眼,就在这片温存与慵懒几乎要将沈聿珩最后一丝清明也吞没时——
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像蛰伏在暗处的毒蛇,猝不及防地昂首,狠狠咬进他混沌的脑海:
谢妄从前,是不是也曾这样,在别的地方,用同样的力道和温度,搂过别人?
像此刻搂着自己这般亲密无间。
随即,又觉得自己这样像个怨妇,实在讨厌。可方才所有的欢愉与亲密,却已悄然蒙上一层挥之不去的、属于他人的阴影。
心里一时涌起一股无处发泄的气恼与委屈,他偏过头,张口便在谢妄肩上——恰好是上次咬过的位置——又一次狠狠咬了下去。
牙齿深深陷进皮肉,力道比上回更重,几乎尝到了隐约的铁锈味。
谢妄闷哼一声,却没有躲闪,只是将脸埋在他还带着潮气的后颈,呼吸粗重。
等到沈聿珩终于松了口,留下一个深深牙印,谢妄才低哑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怒意,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纵容:
“沈聿珩,你这是……在打标记呢?”他侧过脸,看向自己肩头那块新鲜的印子,居然低笑了一声,
“就逮着一处地方下死口?要不……换一处?”
他隐约感觉到怀中人的情绪不对,带着一种沉郁的、带刺的恹恹,像是有什么心事,在借着这股狠劲发泄。
可他谢妄纵横情场这些年,向来只有别人揣摩他心思、照顾他情绪的份,何曾需要他去细致揣摩、小心安抚另一个人?他确实没这个经验,更不擅长说那些软绵绵的安慰话。
他有些无措,又有些心疼。
最终,只能凭着本能,用最笨拙的方式,像哄一个闹脾气的小孩,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摸沈聿珩柔软的黑发,掌心再顺着那光滑紧绷的脊背线条,缓缓地、安抚性地来回摩挲。动作生涩,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与耐心。
沈聿珩没有说话,带着心头那团复杂难言的思绪,任由自己沉溺在这一片温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