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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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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梦桃闻言,只觉耳边轰然一响。
方才脱险的余悸瞬间被惊涛骇浪般的惶急冲散,脸色比被骆驼追撞时还要惨白几分。
她一把攥住崔娘子的手腕,声音带着难掩的颤音:“崔娘子,你说什么?我阿爹被官差抓走了?为何?凭什么抓他!”
崔娘子喘着粗气,抹了把额角的冷汗,急声道:“方才来了好几名官差,说你家去岁的商税没缴清,犯了逃税之罪,不由分说就把你阿爹架走了,你阿娘一口气没上来就晕过去了,幸好回春堂郎中来了才无事。”
“没缴商税?”
江梦桃心头咯噔一沉,只觉荒谬至极,每年腊月廿八,阿爹都会亲自去税署缴清全年商税,还会拿回完税文书仔细收在柜台的木匣里,怎么会没缴?
话音未落,江梦桃脑海中倏然滑过丁蒙那张刻薄寡情的脸。
江家花铺在汴京经营了三代,与亲邻关系向来和睦,从未与人结下过深仇大恨,除了这手握监税权力,睚眦必报的小人,再无旁人会如此阴狠的对待江家了。
江梦桃气急,止不住红了眼圈,恐怕是因她投河之事闹得满城皆知,丁蒙自觉颜面扫地,又忌惮她不肯善罢甘休,便想将江家彻底打压下去,好让她再无翻身之力。
胸中怒火与焦灼交织,江梦桃强压下翻腾的情绪,如今她必须冷静下来,才能思索拯救阿爹的法子。
她转头看向身旁的窄袖劲服郎君。
“多谢郎君方才舍身相救,大恩不言谢,如今家中突遭横祸,小女子需即刻赶回料理,改日定当登门拜谢!”
少年见她神色焦灼,眼底掠过一丝深思,侧身让开道路:“娘子正事要紧,不必挂怀,此番变故恐非偶然,娘子一路小心。”
江梦桃不及多言,提着裙摆,匆携告信的崔娘子往窄石巷赶去,及至巷口,便发现街坊云集在花铺门口。
她挤开人群往里走,铺门半掩,堂屋里烟气袅袅。
回春堂的李郎中正收拾着药箱,见她进来,便叹了口气道:“桃姐儿回来了就好,你娘已无大碍,只是气急攻心,需得静养,切不可再受刺激。”
江梦桃点头应下,脚步不停直奔内堂。
李文玉斜倚在榻上,脸色苍白如纸,眼眶红肿,她见了女儿进来,强忍的泪水瞬时涌出:“桃姐儿,一定是丁家那群狼心狗肺的东西要害我们!”
江梦桃握着阿娘冰凉的手,低声安抚道:“阿娘,您先莫哭,保重身子要紧,阿爹不会有事的,我会想法子把阿爹救出来的。”
话虽如此,江梦桃心中却明镜似的,丁蒙如今手握权势,可是江家人丁不盛,又无家族携力,如何能对抗朝廷官员?
江梦桃视线漫过屋内,落在案几上一封撒金帖上。
硬碰硬绝非良策,她需得小心寻找破局之法,
与此同时,汴河岸边一间茶寮雅室里,救了人的楚云鹤正临窗而坐。
桌上官窑白瓷盏里的雨前茶浮着细沫,窗外河上画舫穿梭,梢公唱着棹歌,岸边柳丝拂水,游人往来如织,一派太平景象,却不知水下暗潮汹涌。
“去查查那位女娘家中的税银情况。”楚云鹤声音清淡,目光望向税署官衙。
随从躬身应道:“是,郎君。”
他此次奉旨,暗中调查税银贪污一案。
虽然已经察觉汴河沿岸税务征管多有猫腻,却碍于其中派系盘根错节,官官相护,始终找不到突破口。
如今听闻江家之事,心中已有了计较,自然是要调查一番。
安抚好阿娘,江梦桃换了身素色布裙,揣着碎银赶往税署监牢。
那监牢坐落于汴京西南隅,朱漆大门紧闭,门前两名皂衣狱卒手持水火棍,面色威严。
“烦请二位差爷通融,小女江氏,求见狱中江大年。”
左边狱卒斜睨她一眼:“大胆!监牢乃朝廷重地,岂容尔等民女随意探视?”
她忙掏出碎银递上,低声道:“些许薄礼,还望差爷行个方便,我只求见阿爹一面。”
狱卒掂了掂手中碎银,面色稍缓,却仍摇头:“不是我们不通融,江大年是奉了转运使王大人的命令关押的,谁敢私自放人探视?你还是快些回去吧,免得自讨苦吃。”
江梦桃心头一沉,转运使就是丁蒙求聘庶女的上官。
压下心头寒意,又问:“敢问差爷,我阿爹在狱中可还安好?有无受苦?”
狱卒收了碎银,倒也多了句嘴:“倒还安稳,只是王大人有令,不许旁人靠近,你若真为他好,就别再来此处惹人注意。”
江梦桃谢过狱卒,转身离开税署,从荷包里取出那份撒金帖,只见朱红笺纸镶着赤金纹路,右上角印着苏府二字,下方小字写着“邀江记花铺主理上巳节赏花宴陈设”。
日期正是三日后。
这苏府乃是当朝御史苏箫正的府邸,苏御史为官清正,在汴京颇有富盛名,经常替穷苦百姓伸冤陈情。
眼下阿爹入狱,家中无主,她若是接下这差事,或许还能借苏府之势寻得转机。
可如今汴京花农皆惧于丁蒙威势,纷纷断了江家花材供给,江梦桃发愁,要如何能完成苏府的陈设差事?
蓦然,她中闪过险些撞到自己的骆驼。
胡商在汴京皆居于蕃坊驿,想来丁蒙的威胁定是无用。
江梦桃快步赶往蕃坊驿,只见驿馆外摆满了异域货物,香料、珠宝、皮毛琳琅满目。
几名高鼻深目的胡商正用半生不熟的汉话与人交易。
其中就有牵骆驼的胡商,他名唤默罕。
江梦桃上前只请他引荐胡人花商,因着骆驼发狂心怀愧疚,虽默罕并无相识花商,仍在蕃坊驿奔走,终于是寻到一位南诏花商巴虺,所携花材皆是岭南、南诏特有的种类。
“我有三种奇花,正适合宴席陈设一是鹤顶兰,花形如鹤展翅,色呈朱红;二是素馨花,香气清雅,可串成花帘;三是龙船花,簇生如球,色若胭脂,若江娘子需要,明日便可送来。”巴虺坦言道。
江梦桃俯身细看,鹤顶兰的花瓣薄如蝉翼,素馨花的花苞似米粒般小巧,龙船花的花簇紧紧相拥,果真是难得的佳品。
心中大喜。
“三种花我都要,三日后烦请送到御街的苏府。”
江梦桃谢过二人,才匆匆赶回江记花铺。
此时李文玉已醒,见女儿回来,忙问:“你阿爹之事可有着落?”
“狱卒漏了些口风,阿爹是被转运使下令缉拿的,而那转运使就是丁蒙的岳丈,恐怕轻易不能将阿爹救出来。”
闻言,李文玉呜咽一声,目光扫过榻边的绣篮,里面还放着为江梦桃缝补裙裾的铜剪,寒光在昏灯下闪得刺眼。
“我这就去找他们拼了!”
“阿娘!”江梦桃眼疾手快,一把拦住,望着李文玉通红的眼睛,“女儿已经想到救阿爹的法子了,您莫要冲动,若此刻冲出去,丁蒙只需说您闹事,随便派个差役就能把您拘起来,到时候我既要救阿爹,又要顾着您,江家就真的没人能撑起来了。”
李文玉的力气渐渐泄了,手腕软下来,最后瘫坐在榻边,泪水砸在江梦桃的手背上,滚烫得灼人。
想起往日里女儿只在花铺里打理花草,如今却要扛起这泼天祸事,心口又是一阵抽痛。
“是阿爹阿娘没用……让你小小年纪就要受这些苦。”
江梦桃扶着母亲靠在榻背,为她掖了掖被角:“阿娘别这么说,只要能救阿爹,再苦我都不怕,您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养着身子,等阿爹回来,还等着您给他做他爱吃的荠菜馄饨呢。”
三日后,江梦桃带着花匠赶往苏府。
苏府后花园早已搭好彩棚,她指挥着花匠将鹤顶兰摆在宴桌中央,素馨花串成帘幕悬于棚下,龙船花围在栏边,又点缀些本地迎春、桃花,整个花园顿时花团锦簇,香气袭人。
苏府大娘子楚氏见了,满心欢喜,召江梦桃到前厅问话,便命丫鬟递上一锭银子:“你便是江记花铺的女娘?布置得甚合我意,这是赏银。”
江梦桃接过银子,却忽然屈膝跪地。
“大娘子,小女有冤情相告,家父江大年被人构陷入狱,求大娘子看在江家诚心为府中办事的份上,救救家父!”
楚氏闻言,眉峰骤蹙,将手中茶盏轻轻搁在案上,瓷盏与木案相触,发出轻脆一声。
她扶着丫鬟的手起身,语气含嗔却藏着几分无奈:“你这女娘,怎的如此不知轻重?此乃苏府私宅,非诉冤之地,朝堂刑狱之事,自有律法处置,我一介妇人,如何敢干预,快些起身退下,莫要扰了府中宴前的清净,再这般纠缠,休怪我命人逐你出去。”
虽早有此举不顺的准备,但是江梦桃仍是心凉一瞬,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这根救命稻草。
当即便取出贴身放好的纳税文书,正要叩首再辩,却闻廊下传来沉稳的靴声,伴着仆从低低的通报。
“表少爷到——”
话音未落,楚云鹤颀长身影便已出现在花厅前。
江梦桃惊诧,来人竟然是三日前在汴河上援救她的少年郎君。
“云鹤怎的此时来了,宴前正忙乱,你偏来凑这热闹。”楚大娘子眉间嗔色稍缓,亲昵说道。
“问姑母安,有一事需请教姑父,才冒然登门。”楚云鹤拱手行礼,墨色圆领锦袍被玉带一束,愈发显得身姿清越,郎朗声道,“方才在西廊过,闻这位娘子所言,似涉税署拘人之事?”
楚大娘子颔首,朝堂诸事盘根错节,她本不愿轻易沾染民女冤情,然族中子侄素来谨慎,为何开口提及税署之事,心下顿时猛地一跳,难道……
终究是高门大户培养出来的贵女,楚大娘子见微知著,眸中一闪便敛了先前的疏离。
“罢了,既你已听闻,便也不必瞒,这江娘子乃江记花铺主家之女,其父江大年被税署拘了,说是逃税,可她手里攥着完税文书,倒像是桩冤案,想求老爷陈情洗冤。”
楚云鹤了然。
三日前他便命令随从调查清楚其中内情了,不过小小的监税官,竟然敢妄用权职,欺压百姓至此,他自然是不打算放过,只是不知为何,开封府并未收到江家诉状,身为苦主之女的江梦桃反而操持起了苏家的花宴,这才让他不得不托词登门。
“江娘子既有冤情,为何不循律法告官,反倒于苏府宴前陈情?须知官署自有章程,这般行事,未免太过冒险。”
江梦桃强忍着哽咽,悲切道:“郎君有所不知,小女与监税官丁蒙有旧怨,他怀恨在心,唆使岳丈转运使王大人,构陷家父逃税入狱,那王大人只手遮天,若循常法告官,无非是石沉大海,家父恐难有出头之日。”
原来如此,楚云鹤竟未料想到此事背后竟然还有四品大员参与其中,难怪江梦桃冒险,出此下策。
“江娘子且将完税文书呈来,待我一观。”
江梦桃忙双手奉上文书。
朱红官印赫然在目,缴税数额、日期墨迹分明,绝非伪作。
楚云鹤细阅一过,方缓声道:“文书无误,确是真迹。此事你且莫声张,也不必再往别处奔走,明日此时,我保你阿爹江大年平安出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