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醒 ...
-
刺目的白光像一柄淬了冰的利刃,
毫无预兆地劈开混沌的黑暗,直直扎进蒋灏泽紧闭的眼睑。他的眼睫剧烈地颤抖着,频率快得如同暴雨中垂死挣扎的蝴蝶翅膀,每一次颤动都带着撕裂般的酸涩——那是长时间沉浸在虚幻场景后,骤然被拉回现实的生理抗拒。
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钻入鼻腔,不是旋转餐厅里甜腻的奶油香,也不是梦语星发间淡淡的栀子花香,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洁净感,顺着呼吸沁入肺腑,激得他猛地打了个寒噤。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瞳孔在瞬间的涣散后,如同失焦的镜头般艰难地对焦,视线里的光影从模糊的光斑逐渐凝固成清晰的轮廓。
映入眼帘的,不是旋转餐厅落地窗玻璃外迷离的城市夜景,不是六层蛋糕上摇曳跳跃的烛火,也不是她低头让他戴上星星项链时,脸颊晕着红晕的羞涩笑脸。
是天花板。纯白色的、连一丝纹路都找不到的天花板,冰冷得像一块巨大的墓碑。天花板中央悬挂着一盏造型简洁的无影灯,金属灯臂泛着冷光,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将整个空间照得纤毫毕现,连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无所遁形。
他正躺在一张铺着浅灰色皮质垫的躺椅上,触感柔软却带着医疗器械特有的生冷,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米色毯子,边缘绣着医院的标识。周围的环境陌生而安静,墙面是柔和的暖白色,角落摆着一盆叶片肥厚的绿萝,阳光透过百叶窗斜斜切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短不一的光影——这是一间布置得刻意温馨,却处处透着功能明确的诊疗室。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坐在旁边的藤椅上,镜片后的目光温和而锐利,手里拿着一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指尖夹着的钢笔还悬在纸页上方,显然是在记录着什么。男人的头发梳得整齐,袖口一丝不苟地卷到小臂,气质儒雅,带着长期与精神疾病患者打交道的沉稳。
而在医生身后,靠墙站着几个人——张煜杰、江欣宇、刘浩然、李文城、李静、季萌萌、孟芸怡。
他们都在。
只是,再也不是记忆里那群穿着校服、笑闹着挤在食堂里抢糖醋排骨的少年少女了。张煜杰的下巴冒出了青黑的胡茬,原本总是挂着戏谑笑容的脸绷得紧紧的,眼下是浓重的黑眼圈,像是熬了无数个通宵;江欣宇褪去了当年的莽撞,眼神沉稳得像深潭,西装革履的模样透着成年人的干练,只是看向蒋灏泽的目光里,藏着化不开的担忧;李文城瘦削了不少,颧骨微微凸起,曾经圆润的脸颊线条变得硬朗,双手插在裤袋里,指节却因为用力而发白。
女生们也褪去了青涩。李静挽着季萌萌的手,长发绾成低低的发髻,耳坠是小巧的珍珠款,眉眼间多了几分温婉,只是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季萌萌剪了利落的短发,穿着简单的针织衫,眼神沉静,再也不见当年咋咋呼呼的模样;孟芸怡戴着细框眼镜,手里拿着一本摊开的书,书页却许久没有翻动,知性的气质里,藏着掩不住的疲惫。
而刘浩然——他的变化最为微妙。
曾经那个穿着白衬衫、靠在走廊栏杆上,眼神清冷疏离的少年,如今沉淀为一种更深的寂静。他站在人群最外侧,身形挺拔,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双手不自觉地微微蜷缩,指关节泛白——那是常年握笔作画的人才有的细微习惯,仿佛指尖还残留着颜料与画布的触感。他的目光落在蒋灏泽身上,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辨的东西——有切肤的痛楚,有不忍的怜悯,还有一种沉甸甸的、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深埋了十年的罪与罚。
他们全都,不再是少年模样。
“他醒了。”医生转头,低声对身后的人说了一句,钢笔终于落在纸页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接着,他看向蒋灏泽,语气平和得像一汪静水,“蒋先生,感觉如何?您刚才在催眠过程中情绪有些激动,出现了肢体挣扎的反应。”
蒋灏泽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发疼。他猛地撑着躺椅扶手坐起身,动作太急,带得毯子滑落在地,他却浑然不觉。他环顾四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快得几乎要撞碎肋骨,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尖锐的恐慌:“这是哪里?”
他的目光像失控的探照灯,最终死死锁定张煜杰,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杰子?怎么回事?我们不是在给语星过生日吗?在城南的旋转餐厅,我订了她最喜欢的芒果慕斯蛋糕,还给她戴了那条星星项链……她还说,项链的吊坠和她眼角的痣很配……”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眼神里带着偏执的急切,仿佛只要重复这些细节,就能把虚幻的场景拽回现实。张煜杰的眼圈瞬间红了,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被哽咽堵在喉咙里,只能别过头,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
江欣宇上前一步,站在蒋灏泽面前,阴影笼罩下来,声音低沉得像碾过碎石的车轮,带着残酷的决绝:“泽哥,没有旋转餐厅,没有生日蛋糕,也没有那条项链……那都是……梦。”
“梦?”蒋灏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抹僵硬的嗤笑,眼神慌乱地四扫,手指无意识地抓着躺椅的边缘,皮质被他抠出几道浅浅的痕迹,“放屁!语星呢?我的小媳妇呢?她刚才还笑着靠在我肩膀上,我亲手给她戴的项链!”
他下意识地摸向西装内袋——那里本该放着备用的项链礼盒,可指尖触到的,只有冰冷的布料,空空如也。
医生合上笔记本,放在一旁的茶几上,依旧是那副平静的语气,却字字句句都带着击碎幻想的力量:“蒋先生,您刚经历了一次深度催眠治疗。您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所有场景,都是您的潜意识根据过往记忆构建的镜像。这次催眠的目的,是为了稳定您的情绪,让您能……逐渐接受现实。”
“催眠?”蒋灏泽猛地转头看向医生,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像被激怒的野兽,充满了敌意。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口剧烈起伏,随即转向身后的朋友们,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颤抖,“是你们?是你们联合这个医生,对我做了这种事?!语星呢!你们把她藏到哪里去了?把她还给我!”
他嘶吼着,猛地跳下躺椅,不顾头晕目眩的踉跄,就要往门口冲——他要去找他的语星,去旋转餐厅,去他们约定好的地方,她一定在等他。可他刚迈出两步,就被冲上来的李文城和刘浩然死死拦住。
李文城的力气大得惊人,死死攥着他的胳膊,声音带着哀求:“泽哥!冷静点!你听我们说!”
“我怎么冷静!”蒋灏泽赤红着眼,拼命挣扎,手臂青筋暴起,“你们告诉我她在哪里!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她生气了,所以她躲起来了?你告诉她,我改!我什么都改!我再也不跟她顶嘴,再也不逼她吃不爱吃的香菜,再也不忙着工作忽略她!让她出来见我!就见一面!”
刘浩然的手臂稳稳地拦着他,掌心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蒋灏泽身体的颤抖,可他自己的指尖却在不受控制地轻颤。他看着眼前几乎崩溃的挚友,眼底翻涌着汹涌的痛苦,闭上眼的那几秒里,脑海里闪过的不是此刻诊疗室的灯光,而是五年前那个鲜血淋漓的夜晚——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砸在柏油路上溅起细碎的水花,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铁锈的味道。他就站在街角的路灯下,手里还攥着刚给梦语星画的速写稿,眼睁睁看着那辆失控的货车像一头咆哮的野兽,冲向站在人行道上的女孩。他甚至能清晰地记得,女孩当时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嘴角还挂着浅浅的笑意——大概是在和蒋灏泽发消息。
他也在场。他目睹了一切。
再睁开眼时,刘浩然眼里的犹豫和不忍被一种决绝取代。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像是堵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他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句蒋灏泽逃避了五年、他也逃避了五年的话:
“蒋灏泽!语星她死了!早就死了!在她二十岁生日那天晚上,她就不在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诊疗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刘浩然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中某个尘封了8年的盒子也被一同砸碎了——那里装着他从未示人的、关于那个女孩的几百张速写,从十六岁初见时的侧脸,到十九岁时笑着奔跑的背影,还有无数张他幻想中她穿婚纱的样子。那些画,他一张都没敢留,全都在某个深夜烧成了灰烬,却在记忆里烙得生疼,每一笔线条都清晰得如同昨日。
蒋灏泽的挣扎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