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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碎 ...

  •   “死了?”

      这两个字,像两颗淬了冰的弹丸,带着呼啸的风声,精准地射穿蒋灏泽的胸膛。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两个字落在心脏上的重量,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

      他猛地僵住,所有动作都凝固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间抽走灵魂的雕塑。脸上的愤怒、恐慌、急切如同退潮的海水般迅速褪去,只留下一片空洞的苍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却没有任何焦距,仿佛那两个字带走了他视物的能力。

      “你胡说……”他喃喃道,声音轻得像一缕游丝,几乎要被空气吹散。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盘旋,那些构建了五年的美好幻境,开始出现密密麻麻的裂痕。

      “我没有胡说。”刘浩然的声音也带着颤抖,却依旧坚定,“泽哥,你醒醒吧。五年了,你不能再活在梦里了。”

      更真实、更残酷的记忆碎片,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至,瞬间淹没了他残存的幻想——

      不是温馨的诊疗室,是深夜冷清的街道,路灯的光昏黄而破碎,照着湿漉漉的地面。尖锐到撕裂耳膜的刹车声,混杂着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噪音,紧接着是金属扭曲变形的巨响,玻璃碎片像暴雨般溅落,折射着混乱的光影。人群的尖叫声、呼喊声此起彼伏,还有救护车遥远的鸣笛声,一点点逼近,又一点点模糊。

      他记得自己当时刚从便利店出来,手里还拧着一瓶梦语星爱喝的桃子味汽水,瓶盖刚拧开,冰凉的气泡还没来得及冒出来,就因为那声巨响,手一抖,汽水飞了出去,洒了一地,黏腻的液体顺着人行道的缝隙流淌,像怎么也流不完的泪。

      他发疯似的冲过去,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嘶吼,却被几个路人死死抱住。他们的力气很大,带着怜悯的语气劝着:“小伙子,别过去,太危险了……”

      可他什么都听不见,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抹熟悉的浅蓝色身影——那是他送给她的生日裙子,她还说穿着像天空的颜色——静静地躺在凌乱的灯光碎片里,那么小,那么脆弱,像被狂风折断的蝴蝶。她的头发散落在地上,沾着雨水和泥土,他送她的星星项链,从破碎的衣领间滑出,吊坠上沾着暗红色的尘污,在闪烁的警灯下微弱地反着光,像一颗泣血的星星。

      而在那片混乱的边缘,还有一个人——刘浩然。

      蒋灏泽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他想起那天晚上,刘浩然其实一直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他后来才知道,刘浩然刚从画室出来,恰好看见他和梦语星手牵手走在前面,鬼使神差地,他就那么跟着,隔着一段安全的、不会被发现的距离。他大概是想,就这么再看一眼,就一眼那个他放在心底的女孩。

      然后他就看到了地狱。

      刘浩然的视角,比蒋灏泽更清晰,也更残忍。他看见蒋灏泽跑进便利店买汽水,看见梦语星乖乖站在路灯下等他,手指绕着头发,低头看着手机,嘴角带着甜甜的笑意。他还看见那辆失控的货车,为了躲避突然从巷子里跑出来的小孩,猛地打方向盘扭向人行道——那个方向,正好对着梦语星。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在刘浩然的眼中,他清晰地看见了一切细节:她似乎听到了身后的异响,茫然地转过头,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褪去。刺目的车灯瞬间照亮了她惊愕睁大的眼睛,瞳孔里倒映着货车狰狞的轮廓,还有眼角那颗在强光下红得滴血的泪痣。她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刘浩然凭借多年来在无数个角落偷偷描摹她侧脸、唇形的经验,在那一瞬间读懂了那个口型——

      “蒋灏泽……别过来……别看到……”

      她怕他看到这惨烈的一幕,怕他被吓到,怕他一辈子活在阴影里。

      然后,她的目光似乎越过了疾驰而来的钢铁巨兽,茫然地扫向了更远的地方——那是刘浩然藏身的街角。那一刻,刘浩然荒谬地觉得,她好像看见了躲在阴影中的自己,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又或许,那只是他的错觉。

      紧接着,她的眼神涣散了。不是恐惧,不是绝望,而是一种突然的了然,一种近乎温柔的遗憾,仿佛在说“原来这就是结局”。刘浩然仿佛能听见她心里那声轻轻的叹息:

      “啊……原来光是这样熄灭的。”

      最后,她的视线下移,落在自己胸前——那条星星项链在撞击中飞溅出来,落在不远处的血泊里,吊坠上的星星被磨花了一角。她最后的意识,如同即将破裂的气泡,轻飘飘地升起:

      “项链……脏了……他会不会难过……”

      “……还没来得及……”

      他曾在她的日记本里见过,她说星星项链的吊坠像蛹,等她二十岁生日,

      撞击发生的瞬间,刘浩然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跟着碎裂了。他僵在原地,手里的速写本和铅笔“哗啦”一声掉在地上,铅笔滚出很远,笔尖摔断了,像他此刻的心情。他眼睁睁看着那个他画过千百遍的身影像断线的风筝般飞起、落下,重重地砸在地上,浅蓝色的裙子瞬间被染成深色。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美术课上学过的关于人体结构、动态、光影的知识全部失效,他无法理解眼前这堆扭曲的、鲜红的、还在轻微抽搐的□□,就是那个他曾在纸上用最轻柔的笔触勾勒过的女孩——那个笑起来眼睛弯弯,会偷偷给他塞一颗糖的女孩。

      然后他看见蒋灏泽从便利店冲出来,手里还拿着那瓶没喝完的汽水,脸上还带着给她惊喜的笑容——直到笑容在看到地上的身影时,瞬间凝固成一张惨白的面具,然后碎裂成最原始的惊恐与绝望。

      “不——!!不是真的!!!”

      蒋灏泽抱住头,发出野兽般痛苦的嘶吼,声音嘶哑得像是从喉咙里碾出来的,带着血的味道。自欺欺人了五年的堤坝彻底崩溃,那些被他强行压抑的、血淋淋的记忆,此刻如同挣脱枷锁的猛兽,将他撕咬得体无完肤。

      与此同时,脑海中那个鲜活的、会笑会闹、眼角有颗红痣的女孩形象,开始剧烈晃动、扭曲、变淡。她的笑容变得模糊,声音变得遥远,伸出的手穿过他的指尖,化作一团虚无的雾气。

      “语星不要……不要走……语星你回来啊……”他伸出手,拼命想抓住那团雾气,指尖却只划过冰冷虚无的空气,连一丝温度都留不住。

      蒋灏泽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哀嚎,那声音不似人声,听得在场的人都红了眼眶。他的双腿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膝盖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却浑然不觉疼痛。

      眼泪汹涌崩溃地奔流,划过他苍白的脸颊,滴落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像个失去一切的孩子,无助地捶打地面,指关节很快变得红肿,甚至擦破了皮,渗出血丝,可他依旧不停地捶打着,嘶吼那个刻入骨髓的名字:“回来啊……你回来啊……小媳妇……我求求你……回来啊……”

      他的声音从嘶吼变成呜咽,再变成压抑的啜泣,最后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气音,仿佛连呼吸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而此刻,站在他身后的刘浩然,同样面色惨白,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

      8年了。这8年来,他无数次在深夜惊醒,冷汗浸湿了枕巾,脑海里全是最后那一瞥中她复杂的眼神——那双他曾偷偷画过无数次,试图捕捉每一种情绪的眼睛,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给予世界的竟是那样温柔而遗憾的告别。

      他曾无数次在画纸上幻想过她的婚纱。铅笔稿、水彩稿、油画稿……他画过她穿缎面婚纱站在教堂红毯上的样子,头纱垂落,手里捧着白色的玫瑰;画过她穿蕾丝婚纱坐在草坪上的样子,风吹起裙摆,像盛开的花;画过她穿鱼尾婚纱靠在海边礁石上的样子,背后是落日与晚霞。每一张画里,她都笑得幸福,眉眼弯弯,眼角的泪痣清晰可见。而画纸的角落,永远有一个模糊的、背过身去的新郎影子——那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卑微的参与,他甚至不敢画出新郎的脸,怕那不是蒋灏泽,也怕那就是蒋灏泽。

      可现实给她的,不是洁白的婚纱,不是盛大的婚礼,而是染血的衣裙,是冰冷的马路,是戛然而止的20岁。

      他曾那么那么地,责怪过蒋灏泽。

      在那个鲜血淋漓的夜晚之后,在蒋灏泽彻底崩溃、被家人带走接受心理治疗的日子里,刘浩然一个人坐在画室里,对着空白的画布,心里翻涌着黑暗的念头:为什么你要离开她?为什么你要去买那瓶该死的汽水?为什么你把她一个人留在危险的人行道上?

      他甚至阴暗地想过:如果当时在她身边的是我,我一定不会离开。我会紧紧牵着她的手,带她走到安全的地方,我会保护好她,不让她受一点伤害。

      可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更大的绝望淹没——可是她等的人,从来都不是我啊。

      她等的是蒋灏泽,是那个会和她拌嘴,会给她买汽水,会把她宠成小公主的蒋灏泽。她最后那一刻想保护的人,是蒋灏泽;她怕被看见惨状的人,是蒋灏泽;她手机里最后一条消息,也是发给蒋灏泽的。

      他刘浩然,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躲在阴影里的旁观者,一个连靠近都不敢的胆小鬼。连责怪蒋灏泽,都显得如此没有立场,如此可笑。

      所以他沉默了8年。把所有的责怪、所有的痛苦、所有未曾说出口的喜欢,都锁进了心里,化作了笔下无数张无人知晓的素描,化作了高中最后一次班级海报上那个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公然“署名”——他在海报的角落画了一颗星星,旁边藏着“红色的泪痣”那是他唯一一次,敢把她留在众人面前。

      此刻,看着蒋灏泽跪地崩溃的样子,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哭喊,刘浩然心中那积累了五年的责怪,突然像冰雪般消融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理解与共情——原来我们都一样,都是弄丢了她的可怜人。只是你弄丢的是握在手中的太阳,是触手可及的温暖;我弄丢的,是从来不敢触碰的月光,是只能远远凝望的美好。

      就在这极致的悲痛中,一个带着笑意的、清脆的声音,毫无征兆地撞进蒋灏泽的脑海,像一束突然亮起的光,照亮了他混沌的意识——

      【记忆闪回】
      那是一个蝉鸣聒噪的夏日午后,教室的吊扇慢悠悠地转着,吹起窗帘的一角。梦语星坐在他旁边的座位上,手肘撑着桌子,托着腮,眼睛弯弯的,像藏了两颗星星,她凑近他,压低声音,带着狡黠的笑意说:“蒋灏泽,我给你说一件我小时候的糗事,你不许笑我!”

      他当时正趴着补觉,被她的声音吵醒,却还是懒洋洋地抬眼:“你能有什么糗事?说来听听。”

      她抿着嘴笑了半天,才憋笑着说:“我小时候特别迷糊,有一次我爸出差回来,穿了一双新的棉鞋,我早上起来迷迷糊糊的,居然对着他的棉鞋就……就尿了!我妈说,我爸当时的脸都绿了,追着我打了三条街!”

      他一下子笑喷了,趴在桌子上捶着桌面,笑得直不起腰:“你怎么那么傻得可爱啊!还有吗还有吗?”

      她被他笑得脸红,却还是继续说:“还有一次,我爷爷泡了醋坛子,放在院子里,我以为是饮料,趁他不注意,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瓶!结果酸得我直哭,连晚饭都没吃,被我爷爷笑了整整一个月!”

      【回到现实】
      回忆越清晰快乐,此刻的心就越被撕扯得粉碎。那些鲜活的片段,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在他已经千疮百孔的心上,又割开了无数道伤口。

      蒋灏泽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他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双臂紧紧抱着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些汹涌的痛苦。他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每一声都带着肺腑的震动:

      “语星……”他对着虚空喃喃,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我现在宁愿……宁愿你还能像那样,再糊里糊涂地……回到我身边……哪怕只有一次……。”

      他死死攥住胸口的衣服,仿佛那里空了一个大洞,冷风正源源不断地灌进去,冻得他骨头都疼。

      “哪怕一次……就一次也好啊……”

      围在他身边的朋友们,再也忍不住,泣不成声。李静拿出纸巾,却连自己的眼泪都擦不干净;季萌萌别过头,肩膀剧烈地颤抖;孟芸怡扶着墙,努力稳住自己的身形;张煜杰蹲下身,拍着蒋灏泽的后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陪着他掉眼泪。

      医生默默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必须经历的宣泄过程,只有把压抑的情绪全部释放出来,才有真正走出来的可能。

      他等了五年,疯了五年,用幻想构建了一个完美的世界,最终等来的,却是永无止境的失去。他的小太阳,他的星星,他的梦语星,在他20岁生日的夜晚之后,永远地陨落了,停在了那个下雨的深夜,停在了19岁的夏天。

      而刘浩然站在人群中,一滴泪悄无声息地滑落,砸在风衣的袖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抬起手,用指腹擦掉眼泪,在心里,对那个永远停留在十九岁的女孩,说了那句迟到了8年的话:

      “我见证过你和他在一起的开始,在高一的操场,他把你的书包抢过来挂在树上,你气呼呼地追着他跑;我也见证了结局,在那个下雨的深夜,你躺在冰冷的马路上,再也没有醒来。”

      “可我那份从未开始的喜欢……又该在哪里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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