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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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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中考试前的周末,谢砚失踪了。
不是物理上的消失——他还在悦澜府那栋别墅里,吃饭,睡觉,看书,偶尔接云汐打来的电话,平静地应一声“嗯”或“知道了”。
但他不说话了。
不是失声,是他选择沉默。从周五晚上开始,整整两天,江野没从他嘴里听到过一个完整的句子。他像给自己建了堵透明的墙,把所有人挡在外面,包括江野。
周六早上,江野照例跑去悦澜府,按了十几遍门铃,谢砚才来开门。他穿着睡衣,头发乱糟糟的,眼镜没戴,眼神空茫,看见江野,愣了一下,然后侧身让他进来。
“吃早饭了吗?”江野举起手里的塑料袋,“买了生煎,你家楼下那家,刚出锅的。”
谢砚摇摇头,转身往楼上走。江野跟上去,看见他卧室的书桌上摊满了卷子,草稿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但仔细看,那些公式大多只写了一半,后面的推导乱七八糟,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
“你熬夜了?”江野皱眉。
谢砚坐到书桌前,拿起笔,对着卷子发呆。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深色的弧形,像两把小扇子。
江野在他旁边坐下,打开塑料袋,生煎的香味飘出来。“吃点?”
谢砚还是摇头。他盯着卷子上的题,笔尖悬在纸面上,悬了很久,然后“啪”一声,笔掉在桌上,滚了两圈,掉到地上。
江野弯腰捡起来,递给他。谢砚没接,只是看着自己的手,手指微微发抖。
“谢砚,”江野放下笔,抓住他的手,“你到底怎么了?”
谢砚的手很冰,冰得江野一哆嗦。他想抽回手,但江野握得很紧。
“说话。”江野盯着他,“谢砚,你看着我,说话。”
谢砚抬起头,目光落在江野脸上,但又像穿过他,看向很远的地方。他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一个很轻的音节,但江野没听清。
“什么?”
谢砚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清明了一些,但深处那片空洞还在。
“我解不出来。”他说,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
“哪道题?我看看。”
“不是题。”谢砚摇头,手指蜷缩起来,抵着太阳穴,“是……所有。数学,物理,化学……所有题,我都解不出来。”
江野愣住。他拿起桌上的卷子,是张数学竞赛模拟卷,难度很高,但以谢砚的水平,不该解不出来。他扫了几眼,发现谢砚卡在一道立体几何上——这种题对谢砚来说本该是送分题。
“辅助线做这儿,”江野指着图形,“然后连这条,用余弦定理……”
“我知道。”谢砚打断他,声音很疲惫,“我知道该怎么做,公式记得,思路也有。但笔拿起来,就……写不下去。脑子里像塞了团棉花,所有的东西都搅在一起,分不清,理不顺。”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江野,我可能……真的完了。”
“胡说什么!”江野把卷子拍在桌上,“一道题不会做而已,谁还没个状态不好的时候?”
“不是一道题。”谢砚看着他,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碎裂,“是所有的题。从周五到现在,我做了七套卷子,正确率不到百分之四十。连最基础的函数题,我都得反复验算三四遍才能确定答案。”
他拿起另一张卷子,上面用红笔批改过,大片大片的叉。“你看,连李老头都说,我这次考砸了。”
江野接过卷子,翻了几页,心一点点沉下去。错的不是难题,是基础题。概念混淆,公式套错,计算失误——这些错误,以前的谢砚绝不会犯。
“你压力太大了。”江野放下卷子,抓住他的肩膀,“谢砚,听着。家里出事,保送被取消,论坛上那些破事……换了谁都扛不住。你只是需要时间,缓缓就好。”
“缓缓?”谢砚笑了,那笑比哭还难看,“江野,下周期中考试,再下周是物理竞赛初赛。我没有时间‘缓缓’了。”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背对着江野。晨光勾勒出他瘦削的轮廓,校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像挂在一个衣架上。
“我以前觉得,只要我够努力,够优秀,就能掌控一切。”谢砚的声音飘在空气里,很轻,很虚,“成绩,排名,保送,未来……我一步步算,一步步走,从来没出过错。可现在我发现,我什么都掌控不了。我爸是罪犯,我保送资格被取消,我连最拿手的数学题都解不出来……江野,我好像,把整个人生都搞砸了。”
江野走到他身后,想抱他,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他想起谢砚昨晚在电话里的沉默,想起他今天空洞的眼神,想起他那些写到一半就停下的公式。
这不是简单的压力大,这是……崩溃。
“你没搞砸。”江野说,声音很稳,“谢砚,你听着。你爸的事,不是你的错。保送取消,是学校傻逼。论坛上那些喷子,是他们脑子有坑。这些破事,不该由你来买单。”
谢砚没回头,肩膀却微微抖了一下。
“至于题解不出来……”江野顿了顿,“那就先不解。咱们今天不学了,出去,干点别的。”
谢砚终于转过身,看着他,眼神茫然:“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江野问,“除了做题,除了学习,除了当‘谢神’……谢砚,你想干什么?”
谢砚愣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想了很久,才很轻、很不确定地说:“我……不知道。”
这个回答,比“完了”更让江野心疼。
“那就听我的。”江野抓住他的手腕,“走,换衣服,带你出去。”
谢砚被他拉着,像个人偶一样,木木地换了衣服,跟着他下楼,出门。周末的早晨,小区里很安静,只有几个晨练的老人和遛狗的住户。阳光很好,空气里有桂花香,甜甜的,腻腻的。
“我们去哪儿?”谢砚问,声音还是很轻。
“不知道。”江野说,“随便走走。走到哪儿算哪儿。”
两人沿着小区外的林荫道慢慢走。谢砚一直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不说话。江野也不逼他,只是陪着他走,肩膀挨着肩膀,偶尔碰到,又分开。
走到一个街心公园,江野停下来:“坐会儿?”
谢砚点点头,在长椅上坐下。长椅正对着一片小池塘,水面上漂着几片枯叶,有红色的锦鲤在底下游来游去,慢吞吞的,像在散步。
江野在谢砚旁边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两颗糖,递给他一颗。谢砚接过,剥开糖纸,塞进嘴里,是柠檬味的,很酸,酸得他皱了皱眉。
“难吃。”他说。
“难吃就别吃。”江野把自己那颗也剥开,塞进嘴里,也皱了皱眉,“靠,真的好酸。”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很浅的笑,但真实。
“江野,”谢砚忽然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以后都考不好了,怎么办?”
“那就考不好呗。”江野耸耸肩,“能怎么办?天还能塌了?”
“可我一直都是第一。”谢砚看着池塘里的鱼,“如果我不是了,那我是谁?”
这个问题问得很轻,但很重。江野转过头,看着他。阳光下,谢砚的侧脸干净得像块玉,睫毛很长,鼻梁挺直,下巴的线条利落分明。他长得很好看,是那种清冷疏离的好看,像高山上的雪,干净,但也冷。
“你是谢砚啊。”江野说,“年级第一是谢砚,保送清华是谢砚,解不出题也是谢砚。不管你考第几,拿不拿奖,上不上名校,你都是谢砚。”
他顿了顿,补充道:“是我的谢砚。”
最后五个字说得很轻,但像颗小石子,投入谢砚心里那片死水里,荡开一圈圈涟漪。
谢砚转过头,看着他。阳光落在他眼里,碎成一片细碎的金。他看了很久,然后很慢、很慢地,扬起一个真正的笑容。
“傻子。”他说。
“你才傻子。”江野回嘴,但嘴角也翘起来了。
两人坐在长椅上,看着池塘里的鱼游来游去,谁也没再说话。风吹过,树叶沙沙响,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来,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很安静,很平和。
这是谢砚这半个月来,第一次感到“呼吸”是件轻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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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期中考试。
考场是按上次月考排名分的,谢砚在一考场一号。江野在五考场,隔了两层楼。进考场前,江野拉住谢砚,往他手里塞了颗糖。
“薄荷的,提神。”江野说,“别紧张,正常发挥就行。”
谢砚握紧那颗糖,糖纸硌着手心,有点疼,但清醒。“嗯。”他点头。
铃声响起,考生进场。谢砚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把准考证、文具摆好,然后看着空白的卷子,深吸一口气。
脑子里还是有点乱,像团理不清的毛线。但他想起昨天池塘边的阳光,想起江野说的“你是谢砚”,想起手心里那颗糖。
他拆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清凉的薄荷味在口腔里炸开,一路冲到天灵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
笔尖落下,写下名字,考号。
第一题,函数定义域。简单。
第二题,三角函数化简。简单。
第三题,数列求和。有点绕,但能解。
他一道一道做下去,速度不快,但稳。碰到卡壳的,就跳过,做后面的,做完再回来。薄荷糖在嘴里慢慢化开,清凉感持续刺激着神经,让他保持清醒。
两个小时的考试时间,他提前二十分钟做完。检查了一遍,改了两个计算错误,然后放下笔,看着窗外的梧桐树。
叶子黄了大半,在风里摇晃,像在招手。
好像……也没那么难。
交卷铃响,谢砚走出考场,在楼梯口碰到江野。江野正被几个同学围着对答案,看见他,眼睛一亮,挤出来。
“怎么样?”江野问,眼神里有点藏不住的紧张。
“还行。”谢砚说,“应该……不会太差。”
江野松了口气,咧嘴笑了:“那就行。走,吃饭去,饿死我了。”
两人往食堂走。走廊里挤满了刚考完试的学生,闹哄哄的,对答案的,抱怨题难的,吹牛说简单的。谢砚走在人群里,第一次觉得,这些嘈杂的声音,没那么刺耳了。
下午考理综。谢砚的状态比上午更好些,题做得顺手,甚至还有时间把一道物理大题的两种解法都写上了。交卷时,监考老师多看了他两眼,眼神有点惊讶。
最后一门英语,谢砚的强项。他听力全对,阅读一路畅通,作文写完还剩十分钟。检查的时候,他看了眼窗外,天阴了,像是要下雨。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像一声解放的号角。教学楼瞬间沸腾,欢呼声,尖叫声,桌椅碰撞声,混成一片。谢砚收拾好东西,走出考场,看见江野在楼梯口等他,手里拿着两罐可乐。
“庆祝一下?”江野递给他一罐,“考完了,不管好坏,解放了!”
谢砚接过,拉开拉环,气泡涌出来,溅了他一手。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刺激的甜。他仰头喝了一大口,然后打了个嗝。
江野哈哈大笑:“谢神,你居然会打嗝!”
谢砚也笑了,耳朵有点红。
两人并肩往外走。雨开始下了,细密的,凉丝丝的。江野把校服外套脱下来,顶在两人头上,像一顶小小的帐篷。
“跑吧?”江野说。
“嗯。”
两人冲进雨里,顶着那件校服,一路跑出校门,跑过湿漉漉的街道,跑进便利店屋檐下。校服湿了大半,头发也湿了,滴滴答答往下滴水。
“靠,淋成落汤鸡了。”江野抹了把脸,甩甩头发,水珠四溅。
谢砚看着他,看着他被雨打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看着水滴顺着他下巴往下淌,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和咧开的嘴角。
忽然就觉得,这场雨,下得正好。
“江野。”他叫了一声。
“嗯?”
“谢谢。”
江野愣了愣,然后笑了,伸手揉了揉他湿漉漉的头发:“谢什么谢,肉麻。”
谢砚没躲,任由他揉。雨还在下,哗啦啦,像在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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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中考试成绩三天后出来。
早上第一节课,老张抱着一沓成绩单走进教室,脸色很复杂。他把成绩单放在讲台上,推了推眼镜,目光在全班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谢砚身上。
“这次期中考试,我们班总体发挥不错。”老张清了清嗓子,“特别是……谢砚同学。”
全班瞬间安静,所有人都竖起耳朵。
“谢砚同学,”老张顿了顿,声音有点哑,“总分七百四十八,年级第一。”
死寂。
然后,爆发出巨大的喧哗。
“多少?七百四十八?!”
“卧槽,比上次月考还高!”
“不是说谢神最近状态不好吗?这他妈叫不好?”
“牛逼还是谢神牛逼……”
江野猛地转头看谢砚。谢砚低着头,看着桌上的笔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拉链头,看不清表情。
“另外,”老张提高声音,压下嘈杂,“江野同学,总分五百八十九,年级排名前进了一百二十七名,进步非常大。”
江野自己都愣了。他上次月考才四百多分,这次直接冲进五百,还前进了这么多名?
“我操,江哥牛逼啊!”庄雨眠在后面拍他肩膀。
江野没理他,只是盯着谢砚。谢砚终于抬起头,转过头,对上他的视线。镜片后的眼睛很亮,像雨后的星星。
他笑了,很浅,但真实。
江野也笑了,比了个大拇指。
老张又说了些鼓励的话,然后把成绩单发下来。江野拿到自己的,看见数学那一栏:132分。他上次才考了91。
“可以啊江野,”前座的女生转过头,笑着说,“谢神给你补课了吧?效果这么明显。”
江野嘿嘿一笑,没否认。他看向谢砚的成绩单,数学150,理综298,英语149,语文151……几乎全是满分。
“变态。”江野小声嘟囔。
谢砚听见了,嘴角弯了弯。
下课铃响,老张把谢砚叫了出去。江野以为又是说保送或者家里的事,有点担心,但谢砚回来时,表情很平静。
“老张说什么了?”江野问。
“没事。”谢砚说,“就问我状态怎么样,让我保持。”
“就这?”
“嗯。”谢砚顿了顿,补充道,“他还说,校长找他谈过,关于保送资格的事……可能有转机。”
江野眼睛一亮:“真的?!”
“不确定。”谢砚摇头,“但他说,学校正在重新评估。毕竟……我的成绩摆在这儿。”
他说这话时,语气很平淡,但江野听出了一丝压抑的激动。他握了握拳,压低声音:“太好了!我就知道,学校那帮人不傻!”
谢砚看着他,眼神柔软:“江野,谢谢你。”
“又谢什么?”
“谢谢你……”谢砚斟酌着用词,“没放弃我。”
江野愣住,然后笑了,伸手勾住他脖子:“废话。我是谁?我是江野。我认定的人,打死不放手。”
谢砚被他勒得咳嗽,但没挣开,只是笑。
窗外的雨停了,云层散开,露出一小片蓝天。阳光漏下来,照在教室的课桌上,照在摊开的成绩单上,照在两个少年勾肩搭背的身影上。
好像,天晴了。
但江野知道,乌云只是暂时散开。谢明远的案子还没判,论坛上那些帖子还在,竞赛班那些家长还在虎视眈眈……前路还有很多坎。
可那又怎样?
他看着谢砚的侧脸,看着他镜片后那双重新亮起来的眼睛,看着他嘴角那个浅浅的、真实的笑容。
他想,只要这个人在身边,”多的坎,也能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