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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总裁(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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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时间,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客气而略显疏离的交谈。
直到十分钟后,陈序敲门进来,提醒元清下一个环节即将开始。
元清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袖口,对时望道:“一起出去吧。”
走出休息室,重新汇入会场人流之中,耳畔再度萦绕着熟悉的杯盏轻碰声与商务寒暄的语调。
时望脚下微微一顿。
一股奇异的恍惚感毫无预兆地漫上心头。
方才那十几分钟,像一个被完整切割出来的独立时空,静谧、凝滞。
那些简洁的问答,平静的注视,甚至沉默的间隙,都清晰得不像真的,仿佛曾在某个同样柔和的午后发生过一遍。
而现在,眼前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场景,却忽然像隔了一层玻璃,声音模糊,人影晃动,带着一种失真的质感。
他仿佛正从一个短暂清醒的梦境里,重新沉入一场喧嚣的、却更加虚假的现实。
脚踩在厚实的地毯上,触感是真实的,却无法抵消心头那股漂浮的、失重的错觉。
他分辨不清,那间只有两个人的安静房间,与此刻眼前热闹的交际场,究竟哪一边更贴近真实。
或许都不是。
也或许,他早已在某个时刻,遗忘了真正坚实的地面在哪里。
他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到眼前。
一位刚才交换过名片的企业高管正端着酒杯朝他走来,脸上挂着商业社交场合标准的笑容。
“时总,刚才休息时没能好好聊,您对之前提到的那个话题怎么看?”对方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
时望几乎是本能地扬起微笑,流畅地组织语言,他声音平稳,思路清晰,甚至还恰到好处地引用了几个最新数据。
对方频频点头,显然对他的见解颇为认可。
这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他是时氏集团的继承人,在这场汇聚了行业顶尖资源的研讨会上与同行交流观点,理所当然。
可他心底那个飘忽的声音却始终没有消失。
就像站在舞台上,照着剧本念台词,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对白都精准到位,却总觉得自己应该站在别处,说着另外的话,看着另外的人。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扫过会场。
元清已经回到了主台附近,正与别人低声交谈。
他侧脸的轮廓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微微垂眸倾听时,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
那是一个真实的人。
有温度,会呼吸,会思考。
但刚才休息室里,元清看着他的眼神,那种平静下暗藏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深邃,又让他觉得不真实。
像隔着千年光阴凝视一尊完美的雕塑,你知道他是冰冷的、静止的,却总错觉在某个瞬间,看到了灵魂流动的痕迹。
“时总?时总?”对方略微提高了声音。
时望猛然回神,歉意地笑了笑:“抱歉,走神了。刚才我们说到系统冗余设计的必要性……”
他继续流畅地接上话题,心底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一圈圈扩散开去。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对元清,他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无法解释的亲近与好奇。
理智告诉他应该警惕,应该保持距离,可情感深处却总有一个声音在低语,催促他靠近,仿佛那里藏着他遗失已久的答案。
而此刻这种虚实难辨的恍惚感,更是加重了这种混乱。
就像一场漫长的梦,你分不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刚刚从梦中醒来。
会议的下半程,时望强迫自己全神贯注。
他参与讨论,提出建议,表现得比平时更加积极。
似乎想用这种投入,来对抗内心那种无根浮萍般的漂浮感。
然而,当研讨会最终在礼貌的掌声中结束时,那种脱离现实的恍惚感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重了。
他随着人流走向大堂,耳边是同行们互相道别、约定下次再聚的声音,眼前是酒店华丽明亮却千篇一律的装潢。
一切都如此真实,却又如此……悬浮。
然后,他看到了陈序。
“时总,这是元董吩咐给您的,里面是今天会议涉及的一些前沿数据模型和补充分析,或许对您完善项目方案有所助益。”陈序的语气恭敬如常。
时望接过,文件袋很轻,却仿佛带着某种确定的重量。
“请替我谢谢元董。”
“一定转达。”陈序微微欠身,悄然离开。
坐进车里,时望没有立刻打开文件袋。
他靠在驾驶座上,望着酒店门口陆续驶离的车辆。
密闭的空间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却让内心的声音更加清晰。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文件袋,又抬眼看向窗外流动的夜色与霓虹。
哪边才是真实?
是这场规格极高、人人艳羡的研讨会?是那些递来的名片、交换的欣赏眼神、铺展在眼前的商业蓝图?
还是那间安静的休息室,那双深沉难辨的眼睛,以及此刻心底这份挥之不去的、仿佛遗忘了什么重要东西的空洞感?
手机屏幕亮起,是一条新信息,来自一个无比熟悉的号码。
元清:「资料里的第三章,第七个模型,可以重点看。」
没有称呼,没有寒暄,直接指向最专业的技术细节。
一如既往的“公事公办”。
时望盯着那条信息,半晌,缓缓回复:「收到,谢谢元总提醒。」
他想问的太多:你为什么对我的项目这么了解?为什么连方案细节都替我考虑到了?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但他打不出来这些字。
一旦问出口,某种脆弱而隐秘的期待就会暴露无遗。
他知道,元清不会给他想要的答案。
或者,干脆不再回复。
他看着窗外,脑海中反复浮现的却是元清在台上从容掌控全局的冷峻侧影,是那个短暂交汇时平静的颔首,是休息室里那双深邃难辨的眼睛。
元清在做的,是提供资源,拓展视野,搭建平台……每一步都踩在最正当、最有利于他的逻辑上。
他无法拒绝。
这不仅关乎利益,更因为他内心深处,渴望了解元清所处的世界,想窥见那人冰冷外表下的真实思绪。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一丝恐慌。
仿佛自己的事业轨迹,甚至思维方式和视野,都在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牵引、塑造。
那张无形的大网,似乎正在以欣赏和机遇为丝线,缓缓收拢。
而他,明明看到了经纬脉络,却找不到挣脱的着力点,甚至……在某一刻,并非那么迫切地想要挣脱。
他想的,是如何在这张网中,找到属于自己的节点,甚至……有朝一日,能反向触及那执网之人。
另一端,元清看着屏幕上那句简洁的“收到,谢谢元总提醒”,指尖在光滑的木质桌面上轻轻一叩。嘴角勾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
他的鱼儿,开始安静地待在网里了。
虽然还在警惕地观察四周,但至少,不再激烈地挣脱。
很好。
下一步,该让他习惯,网的存在,就是安全和养分本身。
车子驶离酒店,汇入晚高峰的车流。
车窗外的灯光在时望脸上明明灭灭,方才研讨会上的谈笑风生此刻褪去,只剩下眉宇间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
他第一次见到元清,是在自己的订婚宴上,隔着人群,与他遥遥相望。
只那一眼,时望就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一种莫名的、强烈的熟悉感和吸引力汹涌而来,几乎让他失态。
他下意识追了上去,可惜后果并不能算美好。
元清待他是有些特别的,那张名片,那些眼神,这些时日的照拂与帮助,都不是假的。
可他却又那么强大、疏离、淡然,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过遥远。
元清所在的高度,是他目前仰望都觉吃力的。
正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位置,所以才总是不自觉地望而却步。
父母早逝,在时家这个庞大的家族里,他有爷爷支持,大伯平庸却手握一部分股份,堂哥时锋更是时刻觊觎着他继承人的位置。
他还顶着一个与姜家千金姜橙的虚假婚约,那是他为了在集团内部争取筹码、并图谋蚕食姜家利益而不得不走的棋。
他手里能打的牌不多,每一步都需谨慎。
所以,当元清开始递出橄榄枝时,时望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深重的警惕和疑惑。
那点心动的苗头,被他理智地、近乎残忍地按回了心底深处,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他不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元清图什么?
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是爷爷。
“研讨会结束了?”老爷子的声音从听筒传来,带着惯有的威严。
“刚结束。”
“见到元清了?”爷爷直切核心。
“见了,简单说了几句。”时望的回答简短谨慎。
元清的态度,在时家内部是敏感的动向。
“他给了你资料?”
“是。”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元清这个人行事难测,他主动示好,是机会,也是考验。
时家现在的情况你清楚,你大伯撑不起局面,时锋又太急功近利。爷爷是看好你的,但你也需要外部的助力。
和元清接触,把握住分寸,借他的势可以,但别真成了他的人。”
老爷子的语气带着提醒,“我们时家,还没到需要完全依附谁的地步。”
“我明白,爷爷。”时望应道,声音平稳。
他明白爷爷的意思,时家需要借助元清的力量更上一层楼,但绝不能失去自主性。
可挂断电话后,时望看着窗外流动的夜景,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元清要的,恐怕从来就不是时家的“依附”。
那个人站在更高的地方,目光所及或许更远。
时家的产业、财富、地位,在元清眼里,可能只是达成某个目的过程中可以使用的工具,甚至是可以随时舍弃的棋子。
但这对时望不一样。
这是他父母留下的,是爷爷期望他守住的,更是他自己在这世界上安身立命、证明价值的所有。
他每一步都走得小心,每一次博弈都竭尽全力。
因为这些是他赖以生存的根本,是他能与元清产生一点点交集的、微不足道的筹码。
所以,他无法不警惕。
无法不将元清的每一次“帮助”放在天平上仔细衡量,猜测背后的意图。
他怕这是一张温柔的网,怕自己习惯了这份“特别关照”,最终失去独立行走的能力,
也怕……怕这份关注本身,并非源于自己这个人,而是别的什么他尚未知晓的原因。
他既想抓住元清递来的每一分资源,奋力向上攀爬,直到有朝一日能与他并肩;
又时刻提醒自己保持距离,不能将全部希望寄托于他人的垂青。
电梯到达他居住的公寓顶层。
指纹解锁,门无声滑开。
室内一片黑暗,只有城市的天际线在落地窗外闪烁。
他没有开灯,走到窗前。
这里远离时家老宅,是他可以暂时卸下防备的地方。
爷爷对他寄予厚望,但也时刻权衡着家族平衡。
大伯一家更是将他视为眼中钉。所谓的家,更多是一个需要小心周旋的战场。
元清的出现,在他紧绷的世界里,像是一束光。
他本能地想追寻那道光,又惧怕光芒背后的阴影。
良久,时望轻轻呼出一口气。
无论如何,路要继续走。
时望的眼神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沉静,也格外坚定。
他必须变得更强。
强到有足够的资本,不只是接受元清的“帮助”,而是能够拿出对等的东西,去换取一个真正站在他身边的机会
——不是作为被扶持者,而是作为……一个被他认可和需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