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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一身西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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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视室的白炽灯带着冷意,把墙面照得发白。望清坐在塑料椅上,指尖反复摩挲着桌面的裂纹——这张桌子不知被多少人用过,边缘磨得光滑,却依然能摸到岁月刻下的粗糙。囚服的布料硬得像砂纸,摩擦着皮肤,提醒他此刻的身份。三个月没见过直射的阳光,他的皮肤泛着一种病态的苍白,新剃的短发茬下,能看到头皮上隐约的青色血管。
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他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期待与愧疚的慌乱。父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像一张褪色的剪影。望清眯起眼,想看得更清楚些,眼泪却先一步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父亲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带着拐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格外清晰。他停在玻璃对面,慢慢坐下,动作僵硬得像台生锈的机器。望清这才看清——父亲穿了一身西装。
那是件深蓝色的西装,布料一看就廉价,在灯光下泛着僵硬的化纤光泽,像蒙了层灰。肩膀处塌着,显然是挂在更壮实的人身上撑松了,套在父亲瘦削的骨架上,像挂了个空壳。袖子长出一大截,松垮地堆在手腕上,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蓝布衬衣袖口。领口扣得太紧,勒得父亲脖子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喉结上下滚动,像是喘不过气。
望清的喉咙猛地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认得这件西装——去年春节,邻居家的二柱子结婚,借了身新西装撑场面,后来就挂在自家炕头的墙上,成了二柱子“有出息”的象征。父亲一辈子没穿过正经衣服,常年是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夏天加件单衣,冬天套件棉袄,怎么会突然穿上这个?
“爸……”望清的声音隔着玻璃传过去,带着电流的杂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的。
父亲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映出望清的影子。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先抬手去理领口。那双手抖得厉害,粗糙的指腹蹭过僵硬的布料,怎么也系不好歪了的领结。他的动作笨拙得可笑,像个第一次穿新鞋的孩子,既紧张又茫然。
“怕……怕给你丢人。”父亲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望清从未听过的卑微,“去二柱子家借的,他说……城里人见人,都穿这个。”
“借的”两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锥子,狠狠扎进望清的心脏。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眼泪砸在桌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他想起大学报到那天,父亲送他到宿舍楼下。那时父亲穿的还是那件蓝布褂子,袖口磨破了边,裤脚沾着从李家坳带来的黄泥土。同宿舍的同学笑着问:“这是你家雇的老乡?”望清的脸瞬间烧得通红,慌忙说:“是……是我家邻居,顺路送我。”父亲愣了愣,没说话,只是把装着被褥的蛇皮袋往他手里塞了塞,转身就走,背影佝偻着,像被风刮弯的玉米秆。
他想起自己升职那天,特意回了趟家。父亲杀了只鸡,蹲在灶台前拔毛,手上沾着血和鸡毛。他穿着新买的阿玛尼西装,站在院子里,觉得父亲的样子太“土”,连进屋坐会儿都觉得别扭。母亲让父亲换件干净衣服,父亲说:“没事,清娃不嫌弃。”他却别过脸,假装没听见,心里想的是“赶紧走,别让同事看见”。
他想起父亲住院那年,他提着果篮去医院,撞见父亲的病友问:“这是你儿子?看着像个大官。”父亲笑得合不拢嘴,说:“就是个办事的,没啥出息。”他却觉得父亲这话“没见识”,拉着父亲说:“爸,别跟人说我是你儿子,影响不好。”那时父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被冻住的湖面。
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画面,此刻像潮水般涌来,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扎眼。他追求了半生的“体面”,买了一柜子的名牌西装,从意大利手工定制到限量版,每一件都能抵得上父亲一年的收成。他以为穿得越贵,就越能摆脱“山里娃”的标签,却从未想过——父亲为了见他一面,要去借一件不合身的廉价西装,只为了“不给他丢人”。
玻璃对面,父亲还在笨拙地调整袖口,仿佛那是什么精密的仪器。他的手指关节肿着,那是常年劳作落下的风湿,此刻却要跟这僵硬的化纤布料较劲。望清看着父亲脖颈处被勒出的红痕,突然觉得自己那些昂贵的西装,都成了抽打他的鞭子,每一针每一线,都缝着他的虚荣和不孝。
“爸……我错了……”望清趴在桌子上,哭得撕心裂肺。积压了半生的愧疚、悔恨、痛苦,在这一刻决堤。他想起小时候,父亲背着他蹚过涨水的河,后背被冰凉的河水浸透,却把他护得严严实实;想起父亲为了给他凑学费,在镇上的砖窑厂扛了三个月的砖,肩膀磨出了血泡,却笑着说“不累”;想起自己第一次领到工资,给父亲买了件打折的夹克,父亲逢人就炫耀“我儿子买的”,穿了五年都舍不得换……
父亲看着玻璃对面痛哭的儿子,眼圈也红了。他抬起手,想像小时候那样摸摸望清的头,手掌却被冰冷的玻璃挡住。那层透明的屏障,像隔了两个世界——一个是他用权力和欲望堆砌的虚假世界,一个是父亲用血汗和朴实守护的真实人间。
父亲的手在玻璃上停了很久,最终慢慢垂下去,落在膝盖上。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几块用油纸包着的柿饼。“你小时候爱吃的,你妈昨天刚晒好的。”父亲把布包推到玻璃边,“管教说……这个能给你带进去。”
望清看着那些柿饼,橙红色的,带着阳光的味道。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总在霜降后去后山摘柿子,回来放在窗台上晒,晒得软软的,咬一口,甜得能把心化了。那时他总说:“爸,等我长大了,给你买最好吃的柿饼。”可后来他有钱了,买过进口的巧克力、昂贵的糕点,却再也没给父亲买过一次柿饼。
“清娃,”父亲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坚定,“错了……就改。爸不识字,也不懂你那些事,但爸知道,人这辈子,只要肯回头,啥时候都不晚。”他顿了顿,看着望清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爸等你回家。”
探视时间快结束时,父亲站起身,最后看了望清一眼。他没再整理那件不合身的西装,任由袖子耷拉着,像只折了翅膀的鸟。他转身离开,拐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声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走廊尽头。
望清趴在玻璃上,看着父亲的背影,突然明白了——真正的体面,从不是穿多贵的衣服,住多大的房子。真正的体面,是父亲这样的人,一辈子守着土地,用干净的手挣饭吃,用挺直的脊梁做人,哪怕穿着补丁衣服,也活得问心无愧。
而他,穿着一身名牌西装,却把心染黑了,把根弄丢了。
管教走进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
望清站起身,擦了擦眼泪。桌上的柿饼还放在那里,橙红的颜色像团火,在冰冷的探视室里,烧得他心口发烫。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该学着把那些虚荣的外壳一层层剥掉,去找回那个穿着布鞋、能在黄土地上踏实走路的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