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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高墙内的醒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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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后的第一场雨下了整整三天,监室的铁窗上蒙着层水汽,把外面的世界晕染成一片模糊的灰。望清坐在板床上,手里捧着本《平凡的世界》,书页边缘卷得像波浪,是他向管教软磨硬泡了三天才借来的。
这是他高中时最爱的书,扉页上还有他用钢笔写的“要像孙少平那样,活出个人样”。那时他觉得孙少平太“傻”,放着县城的工作不干,非要去挖煤,图啥?他要走的路,是爬得更高,站得更稳,让所有人都仰望。可现在,指尖划过“劳动着是幸福的,无论在什么时代”这句话,眼泪却忍不住掉在书页上,晕开了墨迹。
同监室的老张正在缝补囚服,针线在粗布上来回穿梭,动作麻利得像在绣花。老张是个老会计,因为挪用公款判了十五年,进来时头发还是黑的,现在已经白了大半。他总爱说:“人这辈子就像做衣服,针脚歪了,线就容易崩;心术歪了,路就容易断。”
以前望清不爱听这些,觉得是老生常谈。可现在,他看着老张把歪了的针脚拆掉重缝,突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触动了。他想起自己审批的那些项目,像歪了的针脚,看似能糊弄过去,实则早晚会崩开,把整个人生都扯得粉碎。
“李望清,出来。”管教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望清站起身,跟着管教去了谈话室。桌上放着一叠材料,是他之前没交代清楚的问题——赵强的矿产项目违规排污,导致下游三个村子的水源被污染,有户人家的孩子因此得了怪病。这些事他以前总想着“不知情”“没参与”,可现在看着材料里附的照片——孩子们干裂的嘴唇,发黑的河水,他的手抖得厉害。
“这些,你再想想。”管教把材料推给他,“坦白从宽,不只是为了减刑,更是为了让你自己过得去。”
望清拿起材料,指尖冰凉。他想起父亲常说的“举头三尺有神明”,以前觉得是迷信,现在才明白,那“神明”就是自己的良心。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我想交代清楚,所有的事。”
接下来的半个月,望清把那些藏在心底的秘密全倒了出来——收了谁的钱,帮了什么忙,哪些项目违规,哪些审批造假,甚至包括他让远房亲戚开空壳公司“洗钱”的细节。每说一件,心里就松快一分,像卸下了块压了多年的石头。
他说起赵强的矿产项目,如何绕过环保检查,如何买通检测人员,如何在村民上访时找人“摆平”。说到那个得怪病的孩子时,他哽咽着说不出话,眼泪砸在笔录纸上,晕开了“犯罪事实”四个字。
“我对不起那些村民,对不起那个孩子。”望清的声音带着哭腔,“如果能弥补,我愿意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给孩子治病,给村子换水。”
管教拍了拍他的肩膀:“知道错了,就用以后的日子去还。”
回到监室,望清开始给家里写信。没有信纸,就用管教给的作业纸;没有钢笔,就用最普通的圆珠笔。他写得很慢,一笔一划,像在刻字。
“爸,妈,对不起。”每封信的开头都是这六个字。他写自己在里面的生活:早上五点半起床,叠被子要叠成“豆腐块”,劳动改造是去菜地除草,晚上要学习法律法规。他写对过去的悔恨:“以前总觉得你们不懂城里的规矩,现在才知道,你们懂的比谁都多——做人要本分,做事要干净。”他写对未来的期盼:“等我出去了,就回李家坳,陪你们种地,啥也不求,就求能踏踏实实过日子。”
母亲的回信总是很短,用铅笔写在烟盒背面,字歪歪扭扭:“家里都好,你爸身体还行,就是总去村口望。你好好改造,别惦记我们。”望清把信捂在胸口,能感觉到纸上传来的温度,像母亲的手在摸他的头。
父亲一直没回信。望清不怪他,他知道父亲心里的痛。小时候他犯错,父亲从不打他,只是坐在炕沿上抽烟,一句话不说,那沉默比任何惩罚都让他难受。
劳动改造的场地在监狱后院的菜地里,有两亩多,种着茄子、辣椒、白菜。望清拿着锄头,跟着老张学除草。太阳晒得后背发烫,汗水顺着脊梁骨往下流,浸湿了囚服,贴在身上黏糊糊的。可他不觉得累,反而有种久违的踏实。
泥土的腥气钻进鼻孔,让他想起李家坳的田埂。小时候跟着父亲下地,父亲教他“草要除根,不然还会长”,现在才明白,人心里的“草”也一样,不除干净,早晚会长出歪心思。
他学着辨认杂草和菜苗,学着给茄子打杈,学着在下雨前给白菜培土。手指被草叶割出小口子,渗出血珠,他就往伤口上抹点泥土——父亲说过,黄土能止血。
有一次,他在菜地里挖出条蚯蚓,灰溜溜的,在泥土里钻来钻去。老张笑着说:“这东西好,能松土,菜长得旺。”望清看着蚯蚓,突然想起父亲说的:“别小看土里的东西,哪怕是条虫,也有它的用处。人也一样,别总想着当‘大人物’,把自己的本分做好,就不算白活。”
那天晚上,望清躺在床上,摸着手上的茧子——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靠劳动长出的茧子,不像以前握笔、端酒杯磨出的那样光滑,却带着泥土的温度。他突然明白,自己以前追求的那些“成功”,像空中的泡泡,看着光鲜,一戳就破;而父亲守着的土地,才是最实在的,播下种子,就有收获,从不骗人。
他开始在心里规划未来:出去后,先去给被污染的村子道歉,把所有非法所得都拿出来赔偿;然后回李家坳,帮父亲种地,陪母亲做饭;闲下来就去村小学当义工,教孩子们读书——他曾经想当作家,现在觉得,能教孩子们写好字、做好人,比写什么都强。
深秋的一天,望清又给父亲写了封信,这次没说对不起,只说:“爸,我在菜地里学会了除草,知道草要除根才行。我心里的‘草’,我会慢慢除干净。等我出去,我就穿您的蓝布褂子,跟您学种地。您教我怎么看天气,怎么选种子,好不好?”
信寄出去后,望清每天都在等回信。他不敢盼着父亲原谅,只盼着父亲能给个回应,哪怕只是画个圈。
一个月后,管教把他叫到办公室,递给他一个包裹。是个粗布包,用麻绳捆着,上面沾着点黄泥土,一看就是从李家坳寄来的。望清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拆不开绳子。
包裹里没有信,只有两件东西:一顶旧草帽,帽檐破了个洞,却洗得干干净净;一件蓝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领口缝着块补丁,是母亲的手艺。
望清把脸埋在蓝布褂子里,闻到了阳光和皂角的味道,像小时候趴在父亲背上闻到的那样。他抱着褂子,蹲在地上失声痛哭,不是因为难过,而是因为一种失而复得的滚烫——父亲没说原谅,却把他最珍贵的东西寄来了,像在说:“回来吧,家里还有你的位置。”
那天下午,阳光透过铁窗,照在蓝布褂子上,泛着温暖的光。望清把褂子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头底下。他知道,救赎之路很长,但只要朝着家的方向走,一步一步,总能走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