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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青云之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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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望清的办公室在市政府大楼的十二层,是整个部门视野最好的位置。巨大的落地窗擦得锃亮,像一块无瑕的水晶,将半个城市的风景尽收眼底。楼下车水马龙,车流像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远处高楼林立,塔吊在天际线处缓缓移动,勾勒出城市发展的轮廓。
他坐在宽大的真皮座椅上,指尖夹着一支软中华,烟雾袅袅地升腾,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弯曲的弧线,然后飘向窗外,与城市的喧嚣融为一体。办公桌上的紫砂茶杯里,泡着今年的新茶,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展,像一个个绿色的精灵,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这是赵强上个月送来的明前龙井,据说一两就要上千块。放在几年前,他连想都不敢想这样的茶是什么味道,而现在,这样的茶在他的办公室里,早已成了寻常之物。
“李处,这是城西地块的审批材料,您过目。”科员小张恭敬地把文件夹放在桌上,腰弯得恰到好处,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小张是去年刚入职的大学生,名牌大学毕业,却对他这个“草根出身”的副处长毕恭毕敬——他早就听说了李处“能量大”,在部门里说话有分量,想跟着他混,早点站稳脚跟。
望清“嗯”了一声,没立刻翻看,而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味醇厚,入口微苦,回味却带着甘甜,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表面风光无限,内里却藏着只有自己知道的苦涩。
“小张,”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这个项目,前期的环境评估做扎实了吗?别出什么岔子,最近上面查得紧。”
“您放心,李处,”小张笑得一脸谄媚,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都按您的意思,严格把关了。赵总的公司这次很配合,手续齐全得很,评估报告、规划图纸,一样不缺。”
望清这才翻开文件夹,目光在文件上快速扫过。所谓的“手续齐全”,不过是他默许之下的自欺欺人。赵强的公司为了赶工期,省略了好几个关键环节,比如土壤检测和居民听证会,这份评估报告,多半是花钱买来的假货,上面的数据漏洞百出,只要稍微细心一点就能看出来。
但他没说破,只是在最后一页签下自己的名字。他的笔锋凌厉,带着一股常年握笔练就的力道,每一个笔画都透着自信和决绝。“放这儿吧,我会跟分管领导汇报。”
小张连声道谢,像得到了圣旨一样,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空调出风口的轻微声响,像春蚕在啃食桑叶。望清走到落地窗前,看着楼下车流如织,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满足。这种满足感,比当年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更强烈,比第一次在学生会受到表扬时更深刻——这是权力带来的满足,是掌控一切的快感。
从科员到副处长,他只用了五年。这五年里,他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体制内的生存智慧。他学会了在酒桌上猜拳行令,把“研究研究”说得滴水不漏,让对方明白其中的潜台词;学会了在会议上引经据典,把“原则上不行”转化为“特殊情况可以考虑”,既不得罪领导,又能给对方留有余地;学会了在面对诱惑时,用“下不为例”来安慰自己,然后一次又一次地破例,直到“破例”变成了“惯例”。
他的衣着品味早已脱胎换骨。阿玛尼的西装,剪裁合体,衬得他身姿挺拔;爱马仕的皮带,低调奢华,在腰间勾勒出精致的线条;劳力士的手表,表盘上的钻石在灯光下闪烁,提醒着他时间的宝贵,也彰显着他的身份。全身上下的行头加起来,够老家一年的收成。每次穿着这身行头参加宴会,看着别人羡慕或敬畏的目光,他就觉得浑身舒坦——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体面,风光,再也没人敢叫他“土包子”,再也没人敢轻视他这个“山里娃”。
只是偶尔夜深人静时,他会突然惊醒。梦里总有片黄土地,一望无际,父亲挥着锄头在前面走,背影佝偻,却异常坚定。他想追上去,想喊一声“爸”,可怎么也迈不开腿,脚下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冷汗浸湿了真丝睡衣,他坐在床上,看着空荡荡的豪华公寓,心里会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慌。这恐慌像潮水一样,瞬间将他淹没,让他分不清自己是谁,身在何处。
他给家里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母亲每次接电话,都会絮絮叨叨地说些家长里短:谁家的麦子丰收了,颗粒饱满;谁家的姑娘出嫁了,彩礼给了多少;父亲的老寒腿又犯了,阴雨天疼得睡不着觉……他总是不耐烦地听着,说不了几句就以“忙”为借口挂断。他怕母亲的唠叨会勾起他对过去的回忆,怕那些朴实的话语会戳破他精心编织的谎言。
有一次,母亲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说:“清娃,你爸想你了,说好久没见你了。前几天他去镇上赶集,看到别人家的儿子带着孙子回来,眼睛都看直了。”
望清正陪分管领导在酒桌上应酬,杯觥交错,人声鼎沸。他皱了皱眉,对着电话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等有空就回去。我这忙着呢,先挂了。”说完就挂了电话,转身端起酒杯,脸上立刻堆满笑容,对着领导谄媚地说:“王局,我敬您一杯,祝您身体健康,步步高升!”仿佛刚才的通话从未发生,那个在电话里思念他的父亲,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他不是不想回去,是不敢回去。他怕回到那个生他养他的地方,怕看到父亲那双清澈的眼睛——那双眼睛像一面镜子,能照出他内心的肮脏和不堪;怕那些泥土的气息会揭穿他光鲜外表下的虚伪,让他在乡亲们面前无地自容。他像一个害怕被拆穿的骗子,躲在自己用权力和金钱搭建的堡垒里,不敢面对真实的世界。
那年春节,单位放了七天假。望清原本打算和赵强等人去海南度假,机票、酒店都订好了,还特意买了几套沙滩装。除夕前一天,母亲突然打来电话,声音带着哭腔,像被雨水打湿的布条,哽咽着说:“清娃,你爸……你爸摔了一跤,把腿摔断了,现在在县医院躺着呢,医生说要做手术……”
望清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块巨石砸中,刚才还在脑海里盘旋的海浪、沙滩、阳光,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立刻推掉了度假计划,让司机备车,驱车赶回李家坳。
县医院的病房很简陋,墙皮斑驳,露出里面的红砖,窗户上的玻璃有一块还裂了缝,用胶带粘着。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呛得人鼻子发酸。父亲躺在病床上,腿上打着厚厚的石膏,像裹着一块沉重的石头,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毫无血色。他看见望清进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暗了下去,像风中摇曳的烛火。
“爸。”望清的声音有些干涩,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你回来了。”父亲的声音很虚弱,气若游丝,“别……别耽误了工作。”
“没事,单位放假了。”望清坐在床边,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和眼角深深的皱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厉害,“怎么会摔了?”
“还不是为了给你摘那几颗你小时候爱吃的酸枣。”母亲在一旁抹着眼泪,手里攥着一块皱巴巴的手帕,“你爸说你过年可能回来,就爬到后山去摘,那地方陡得很,结果脚下一滑……”
望清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他已经很多年没吃过酸枣了,甚至快要忘了那酸酸甜甜的味道,可父亲还记得。他记得小时候,每次放学回家,父亲都会从口袋里掏出几颗酸枣,塞到他手里,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自己则在一旁傻笑。那些酸枣,是他童年里最甜蜜的回忆。可现在,父亲却因为这个,摔断了腿。
他看着父亲打着石膏的腿,想起自己车里的真皮座椅,想起衣柜里那些昂贵的西装,想起赵强送他的那块劳力士手表,心里一阵刺痛。那些东西,在父亲的伤痛面前,突然变得那么可笑,那么廉价。
他在医院陪了父亲三天。这三天里,他没穿西装,换上了一件普通的夹克,是母亲几年前给他买的,有点旧了,却很舒服。父亲的精神好了些,会跟他说些村里的事,说谁家的大棚菜丰收了,一年能挣好几万;说村头的路修宽了,公交车能通到村口了;说村小学新盖了教学楼,孩子们再也不用在漏雨的教室里上课了。望清默默地听着,偶尔应一声,心里却五味杂陈。
他发现自己和父亲之间,除了这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再也找不到别的可说。他不敢说自己的工作——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那些用权力换来的利益;不敢说自己的生活——那些灯红酒绿的宴会,那些虚情假意的应酬;更不敢说自己内心的恐慌和空虚。他像一个透明人,在父亲面前,无所遁形,却又无法坦诚相待。
临走前,父亲拉着他的手,那双手粗糙得像砂纸,布满了老茧和裂口,却异常有力,仿佛要将他的手捏碎。“清娃,”父亲的目光很认真,像两把锋利的刀,要剖开他的心脏,“爸不懂你现在做的事,也不懂城里的规矩,但爸知道,做人要本分,要干净。钱再多,要是来路不正,心里也不踏实,觉也睡不安稳。”
望清的心里一震,像被雷电击中,他不敢看父亲的眼睛,只是低下头,含糊地应着:“知道了,爸。”
父亲松开手,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很长,很沉,像一块石头砸在地上,震得望清的心脏嗡嗡作响。“你走吧,路上小心点。”
他开车离开县城时,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车窗外,黄土高原的沟壑纵横交错,像一张巨大的网,将这片土地牢牢困住。望清突然觉得,自己就像这网里的鱼,看似游得自在,其实早已被牢牢困住,越挣扎,网收得越紧。
回到省城,望清像变了个人似的,更加疯狂地投入到“工作”中。他不再拒绝赵强的宴请,不再推辞那些送来的“心意”,甚至主动为他们牵线搭桥,从中谋取更大的利益。他想用这种方式来麻痹自己,来忘记父亲的话,忘记心里的不安。他告诉自己,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没有回头路了,只能一直往前走,哪怕前面是悬崖峭壁。
他的职位越来越高,从副处长升到了处长,成了别人口中的“李处”。他买了更大的房子,在市中心的高档小区,一百八十平米,装修奢华,智能家居一应俱全;换了更好的车,一辆黑色的奔驰,车牌号都是精心挑选的,寓意“一路发”;身边也多了些阿谀奉承的人,他们围着他转,说着违心的话,只为从他这里得到一点好处。
可他心里的空虚和恐慌,却像野草一样疯长。房子越大,越觉得冷清;车子越好,越觉得孤独;身边的人越多,越觉得寂寞。他常常在深夜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追求什么。
有一次,他在酒桌上喝多了,看着满桌的山珍海味,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做的红薯粥。那粥熬得糯糯的,带着红薯的甜味,母亲总会在里面放几颗红枣,那是他童年里最美味的食物。他还想起父亲在田埂上给他递过来的水壶,里面是凉白开,带着点井水的甘甜,喝下去,浑身都舒坦。想到这些,眼泪竟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
旁边的赵强吓了一跳,连忙递给他一张纸巾,小心翼翼地问:“望清,你怎么了?是不是喝多了?要不我送你回去休息?”
望清擦了擦眼泪,强装镇定,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液辛辣,呛得他咳嗽起来。“没事,喝多了,想起点往事。”
他知道,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深渊,可他已经停不下来了。就像一个被欲望驱使的陀螺,只能不停地转,直到筋疲力尽,轰然倒下。
他站在青云之上,俯瞰着这个他曾经向往的世界,霓虹闪烁,繁华喧嚣。可他却发现自己早已迷失了方向,不知道哪里是东,哪里是西。那片生他养他的黄土地,那个沉默寡言的父亲,成了他不敢触碰的痛,也成了他唯一的牵挂。
只是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牵挂,将是他坠入深渊后,唯一能抓住的救赎。而那深渊,已经在他脚下,悄然张开了血盆大口,等待着他失足坠落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