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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糖衣炮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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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强的“盛世华庭”项目剪彩那天,省城的秋日阳光格外刺眼。望清站在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意大利手工西装的羊毛面料被晒得微微发烫,胸前的红色嘉宾证在阳光下泛着光,像一枚勋章。台下锣鼓敲得震天响,鞭炮碎屑落了一地,像铺了层红地毯。他微微扬起下巴,对着镜头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嘴角上扬三十度,既不显得谄媚,又透着亲和,这是他对着镜子练了半个月的“官方表情”。
“李处,这边请。”赵强的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兴奋,他穿着一身量身定制的藏青色西装,比望清的那套还要贵上三成,金表在手腕上晃得人睁不开眼。两人并肩站到彩带前,记者们的镁光灯“咔嚓”作响,望清能感觉到背后无数道目光——有羡慕,有敬畏,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他想起第一次在政府办公楼前站着时的局促,只觉得恍如隔世。
剪彩的金剪刀落在手里沉甸甸的,赵强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多亏了你,兄弟。”望清没接话,只是对着镜头笑得更“标准”了些。彩带剪断的瞬间,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他知道,明天的省报头版,他和赵强的合影会占据不小的篇幅,标题大概会是“政企携手,共筑城市新貌”。
仪式结束后,赵强把他拉进休息室,关上门的瞬间,脸上的笑容就多了几分算计。“望清,”他从保险柜里取出个紫檀木盒,推过来时带着木头的沉香气,“一点小意思,庆祝项目开工。”
望清掂了掂,盒子不轻。他没打开,直接塞进公文包——这种“小意思”他见得多了,从最初的现金、银行卡,到后来的玉石、字画,赵强总能精准地踩在他的欲望点上。“赵总客气了,都是职责所在。”他说这话时眼皮都没抬,公文包的拉链拉到一半,卡住了,他低头摆弄着,心里却在估算木盒里的东西值多少——至少够他在市中心再买个小公寓。
“职责所在,职责所在。”赵强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递给他一杯香槟,“晚上去‘云顶’,我约了几个朋友,都是场面人,给你介绍认识认识。”
“云顶”是省城新开的私人会所,藏在半山腰的别墅区里,会员费就要一百万。望清端着香槟抿了一口,气泡在舌尖炸开,带着点微醺的甜。“晚上还有个会,不知道能不能脱开身。”他嘴上说着,心里却已经在盘算该穿哪套西装去——那套阿玛尼的暗纹西装不错,低调又显档次。
“会能有什么要紧的?”赵强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比以前重了些,“你现在是李处,这点主还做不了?我都跟那边打好招呼了,就等你这位贵客。”
望清最终还是去了。车开到半山腰时,暮色已经漫了上来,会所的灯光像星星一样散落在林间,侍者穿着燕尾服在门口引路,皮鞋踩在鹅卵石路上悄无声息。包间里早坐了七八个人,有几个是政府部门的“老熟人”,还有几个是商界的新面孔,个个衣着光鲜,手指上的戒指闪着光。
“李处来了!”有人站起来打招呼,声音里的热络带着明显的讨好。望清笑着点头,目光扫过全场——坐在主位的是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五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慢条斯理地用银签挑着燕窝,他认得这张脸,是省里有名的地产大亨张启明,据说手眼通天。
赵强把他往张启明身边推:“望清,这位是张总,咱们省的地产龙头。张总,这就是我跟您说的李处,年轻有为,能力出众。”
张启明放下银签,伸出手,指尖微凉:“李处,久仰。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年纪轻轻就坐到这个位置,不简单。”
“张总过奖了,我还有很多要学的。”望清握住他的手,恰到好处地用了三分力。他知道,能让张启明这样的人物说“久仰”,不是因为他的能力,而是因为他手里的权力——那些能决定项目生死的审批章。
酒过三巡,话题渐渐落到了生意上。张启明把玩着酒杯,突然看向望清:“李处,我听说城东那块地要挂牌了?我想拿下来搞个商业综合体,吃喝玩乐一站式的,也算给省城添个新地标。”
望清心里一动。城东那块地他知道,位置绝佳,早就有十几家开发商盯着。“张总的眼光一向独到。”他没直接接话,而是给张启明续了杯酒,“不过那块地竞争激烈,手续也复杂,怕是不好拿。”
“所以才要请李处多关照啊。”张启明笑了,从公文包里拿出份文件推过来,“这是我的初步规划,您给把把关,看看哪些地方需要‘完善’。”
望清翻开文件,指尖划过“容积率”“绿化率”这些字眼——上面的数字明显超标,按规定根本过不了审。他合起文件,放回桌上:“张总,这规划……有点激进了。”
“激进才有利润嘛。”张启明不以为意,从包里拿出张黑色的银行卡,轻轻放在文件上,“这是‘咨询费’,密码是六个八。等项目落地,我再给李处留一套顶层复式,视野最好的那种。”
望清的目光在银行卡上停留了两秒。他知道这张卡里的数字不会少于七位数,而那套顶层复式,至少值上千万。父亲在李家坳种一辈子地,也挣不到这数字的零头。他的喉结动了动,端起酒杯喝了口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里的燥热。
“张总是赵总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他拿起银行卡,塞进西装内袋,那里有个专门缝的夹层,用来放这些“不方便外露”的东西,“手续的事,我会‘尽量’协调。但丑话说在前头,该补的材料还是要补,别让我难做。”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张启明笑得眼睛都亮了,连忙举杯,“我就喜欢李处这种爽快人!来,干杯!”
从会所出来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司机早已把车停在门口,望清坐进后座,真皮座椅柔软得像云朵。车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霓虹在车窗上投下流动的光影,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他摸出那张银行卡,在指尖掂了掂,卡片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了几分——这已经是他这个月收到的第三笔“咨询费”了。
最初收赵强那五万块时,他整夜睡不着,总觉得有人在窗外盯着;后来收习惯了,也就麻木了,甚至开始主动“评估”每个项目的“价值”。他给自己找了无数个借口:“大家都这么干,不拿就是吃亏”“我也是为了家里好,让父母过几天好日子”“只要小心点,不会出事的”……这些借口像棉花一样,堵住了心里那点仅存的不安。
他想起上个月单位组织的警示教育。大巴车开进监狱时,铁门“哐当”一声关上,望清的心脏跟着缩了一下。高墙电网把天空切割成碎块,犯人们穿着灰色的囚服,在操场上低着头走路,脚步拖沓得像灌了铅。讲解员指着一块展板,上面是个曾经的“大领导”,西装革履的照片旁边,是他穿着囚服的样子,两鬓斑白,眼神空洞。
“这位原是某局局长,受贿金额高达两千万,被判了无期徒刑。”讲解员的声音平淡无波,“他在忏悔录里说,第一次受贿时,只收了一条烟,后来觉得‘安全’,胆子就越来越大,直到彻底失控。”
望清站在人群里,后背渗出冷汗。他看着展板上那张悔不当初的脸,突然觉得和自己有点像——都是从“小意思”开始,一步步滑向深渊。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想过收手,甚至把藏在衣柜里的一个存折取了出来,那上面有他这几年攒的“干净钱”,不多,但够在省城买个小房子,够他安安稳稳过日子。
可第二天一上班,张启明的助理就送来一幅画,说是“张总送的见面礼”。他找人鉴定了一下,竟是傅抱石的真迹,市值至少五百万。那一刻,他心里的那点决心像纸糊的一样,瞬间就破了。他把画挂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每次客人来看到,都会惊叹一句“李处好眼光”,那种被羡慕的感觉,比什么都让他着迷。
为了“安全”,他变得越来越谨慎。现金一律不收,只收字画、玉石、房产这些“硬通货”;交易从不自己出面,让一个远房亲戚在外地开了家空壳公司,所有“好处”都通过公司账户走;他甚至请了个退休的老会计,专门帮他“洗白”这些钱,做成各种“投资收益”的账目。
赵强成了他最主要的“中间人”。赵强的生意越做越大,从房地产扩展到矿产、娱乐,甚至涉足了物流。望清则利用自己的关系网,为他打通各种关节——环保审批卡壳了,他一个电话打给环保局的老同学;税务检查来了,他找税务局的朋友“通融通融”;甚至有一次,赵强的工地出了安全事故,死了个工人,也是望清出面压下去的,赔了点钱,定性为“意外”。
只是,他渐渐觉得不对劲。赵强看他的眼神,早就没了当初的讨好,多了些理所当然的控制。有一次,他去赵强的公司谈事,在门外听到赵强跟人打电话:“李望清?他就是我养的一条狗,我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没我,他能有今天?”
望清站在门外,手指攥得发白,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他想推门进去,把那些年收的“好处”摔在赵强脸上,骂一句“你算什么东西”。可他不敢——他知道,自己和赵强早就绑在了一起,赵强手里有他太多把柄,一旦撕破脸,赵强能把他拖下水,让他万劫不复。
他开始失眠。夜深人静时,总能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有时是父亲的声音:“清娃,做人要干净”;有时是老郑的声音:“一步错,步步错”;有时是监狱里那个犯人的声音:“我后悔啊……”他常常在半夜惊醒,冷汗湿透了真丝睡衣,看着空荡荡的豪华公寓,心里像被掏了个洞,空得发慌。
母亲打来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都小心翼翼的:“清娃,你爸最近总咳嗽,夜里都睡不好,你有空回来看看吧?”
望清总是说:“忙,太忙了,等过阵子有空就回。”他不是不想回,是不敢回。他怕看到父亲那双眼睛,那双清澈得能照出人心的眼睛,会看穿他这一身光鲜背后的肮脏;他怕闻到李家坳的泥土味,那味道太干净,会让他自惭形秽。
有一次,母亲在电话里哭了:“清娃,你爸昨天去镇上给你买你小时候爱吃的柿饼,摔了一跤,膝盖都磕破了。他不让我告诉你,怕你分心……”
望清握着电话,手指抖得厉害。他想象着父亲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在镇上的石板路上,为了给他买一包柿饼,摔在冰冷的地上。那一刻,他心里的某个地方像是碎了,疼得他喘不过气。他想说“妈,我明天就回去”,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让爸好好休息,医药费我打回去”。
挂了电话,他坐在沙发上,看着客厅里那幅傅抱石的画,突然觉得很可笑。这幅画能换多少包柿饼?能换父亲摔破的膝盖吗?能换他心里的安宁吗?
答案是不能。
那些包裹着欲望的糖衣炮弹,早已变成了穿肠的毒药,一点点侵蚀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像个瘾君子,明知有毒,却戒不掉,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毁灭。
他不知道,此刻的省城,纪委监委的办公室里,一盏灯亮了通宵。桌上堆着厚厚的材料,最上面的一份,写着他的名字——李望清。雷霆,正在乌云后积蓄力量,随时准备劈下来,将他这虚假的繁华,炸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