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面具人生 ...
-
李望清的公寓在“铂悦府”顶层，280平米，光装修就花了五百万。水晶吊灯是从意大利空运来的，据说一盏灯够买辆宝马；客厅的落地窗正对着省城的CBD，夜晚望去，楼群的灯光像一片星海；墙上挂着的那幅《松涛图》，是他托人从拍卖会上拍来的，花了近千万，每次有客人来，他都会有意无意地提一句：“朋友送的，不值钱。”
此刻，他陷在意大利真皮沙发里，手里捏着一杯82年的拉菲，酒液在杯中晃出暗红色的涟漪。电视屏幕上正在放一部反腐剧，主角是个刚正不阿的检察官，正带着人查封一个贪官的家。贪官被抓时，头发凌乱，衬衫的扣子崩开了一颗，对着镜头嘶吼：“我是被冤枉的！”
望清的手猛地一抖，酒洒在昂贵的地毯上，留下个深色的印子。他烦躁地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出风口微弱的声响。
他讨厌看这种剧。每次看到那些贪官被抓的狼狈样，他都会想起自己——想起藏在衣帽间墙壁里的金条，想起用假身份买的那三套房产，想起张启明送的那幅傅抱石，想起赵强手里那些能让他身败名裂的录音。
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着“赵强”两个字。望清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手指悬在接听键上，迟迟没按下去。
“喂？”他最终还是接了，声音有点沙哑。
“望清，在哪儿呢？出来喝点。”赵强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酒气，背景里还有女人的笑声。
“不了，有点累。”望清靠在沙发上，捏了捏眉心。他今天跑了三个工地，签了四份文件，应付了两拨检查，累得只想瘫着。
“累什么累？出来放松放松。”赵强的语气不容置疑，“老地方，‘云顶’308包间，我都给你安排好了，保证让你满意。”
“老地方”三个字像针一样扎了望清一下。他知道赵强说的“满意”是什么意思——无非是些年轻漂亮的姑娘，些刺激的“娱乐”。以前他或许会动心，但现在，他只觉得厌烦。
“真不去了，明天还要开会。”他说。
“开什么会？有我找你重要？”赵强的声音冷了下来，“李望清，别给脸不要脸。我告诉你，今天这局，你必须来。”
望清的火气也上来了。他现在是正处级，在部门里说话有分量，连厅长都要让他三分，赵强凭什么这么跟他说话？“赵强，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赵强冷笑一声，“就是想跟你聊聊我那矿产项目的事。你要是不来，那项目黄了，咱们谁都没好处。”
望清的心里咯噔一下。赵强的矿产项目在城郊，手续一直不全，全靠他帮忙压着。他知道那项目是个定时炸弹，污染严重，早就该关停了。可赵强每个月给他的“分红”高达百万，他舍不得放手。
“我……我马上到。”他最终还是妥协了。挂了电话，他把酒杯狠狠摔在地上，水晶杯“哐当”一声碎成了渣，酒液溅在他的西裤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他站在穿衣镜前，看着里面的自己。阿玛尼的定制西装，爱马仕的皮带，劳力士的满天星手表，全身上下一丝不苟，像个精致的人偶。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副光鲜的外表下，藏着一个多么疲惫、多么肮脏的灵魂。
这张脸，他已经快认不出来了。大学时的青涩，刚入职时的谨慎，早就被官场的油滑和商场的算计磨平了。他学会了用微笑掩饰厌恶，用客气表达拒绝，用“研究研究”拖延时间，用“原则上可以”暗示好处。这副面具戴得太久，早就和他的皮肤长在了一起，摘不下来了。
他想起高中时的自己，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坐在煤油灯下刷题，眼睛里有光，心里有梦——那时候的梦想很简单，就是考上大学，走出李家坳，让父母过上好日子。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为了钱，为了权，把良心都丢了。
车到“云顶”时，门口已经停满了豪车。侍者恭敬地为他开车门，他整理了一下西装外套，把脸上的烦躁压下去，换上那副“标准”的微笑，走进了308包间。
包间里烟雾缭绕，酒味、香水味混杂在一起，呛得人难受。赵强坐在沙发正中间，怀里搂着个穿短裙的年轻女孩，旁边还坐着几个陌生的男人，个个面色不善。
“望清，你可算来了！”赵强看到他，把女孩推开，站起来假意热情地迎上来，手却在他胳膊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那力道里带着警告的意味。“来，我给你介绍，这位是省矿业集团的王总，这位是分管安全生产的刘科长……”
望清敷衍地和他们握手，指尖触到那些冰凉的戒指时，胃里一阵翻涌。他知道这些人是什么角色——表面上是“企业家”“领导”，背地里干的都是些违规开采、偷逃税款的勾当，而自己，就是他们这条利益链上的关键一环。
“李处，久仰大名啊。”那个被称作“王总”的男人端着酒杯凑过来，脸上堆着油腻的笑，“赵总总跟我们提起你，说你是‘能人’，没有你办不成的事。”
望清皮笑肉不笑地碰了碰杯：“王总过奖了，都是按规矩办事。”
“规矩？”王总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哈哈笑了起来，“在咱们这儿，李处你说的话，就是规矩！”
赵强在一旁煽风点火：“就是！望清，你就别谦虚了。咱们今天找你，就是为了我那矿产项目的事。环保部门的人跟我过不去，说我们排污不达标，要停产整顿，你得帮我想想办法。”
望清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环保问题是红线，尤其是矿产项目，一旦被曝光，不仅他要倒霉，可能还会牵扯出一串人。“赵总，不是我不帮你，是这事太敏感了。”他压低声音，“上次你工地出事故，我帮你压下去已经冒了很大风险，这次……”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赵强的脸沉了下来，声音也大了几分，“李望清，你别忘了，你现在住的房子、开的车，哪一样不是我给你的？现在让你帮个小忙，你就推三阻四？”
旁边的刘科长也跟着敲边鼓：“李处，大家都是朋友，互相帮衬是应该的。环保那边我认识人，你出面打个招呼，就说‘先整改，不停产’，等风头过了再说。出不了事的。”
望清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他看着赵强那张狰狞的脸，看着王总和刘科长眼里的贪婪，突然觉得无比恶心。这些人把他当成什么了？一个可以随意摆弄的工具？
“我办不了。”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环保规定摆在那儿，谁都不能例外。”
包间里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带着惊讶和不满。赵强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死死盯着望清，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李望清，你再说一遍？”
望清的心跳得飞快，手心全是汗，但他还是梗着脖子说：“我说，这事我办不了。你要是想合规生产，就按环保部门的要求整改；要是不想改，那谁也帮不了你。”
说完，他转身就想走，手腕却被赵强死死抓住。赵强的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你想走？”赵强的声音阴森森的，“李望清，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干净吗？我告诉你，你收我钱、帮我违规审批的证据，我这儿多的是！你要是敢不帮我，我就把这些东西全捅出去，让你身败名裂，牢底坐穿！”
望清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看着赵强那双疯狂的眼睛，突然意识到，自己早就被这个人拖进了泥潭，想挣扎都挣扎不出来。那些曾经让他心动的“好处”，如今都变成了悬在他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来，将他劈得粉碎。
“我……我再想想。”他最终还是松了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赵强这才松开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又恢复了之前的“热情”：“这就对了嘛，望清。咱们是兄弟，谁跟谁啊。来，喝酒喝酒，这事包在你身上，我放心。”
望清没心思喝酒，他只想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包间。他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了“云顶”，坐进车里，却半天没发动。车窗外的霓虹灯明明灭灭，映在他脸上，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他不知道自己开了多久，等回过神来，发现车停在了城郊的一片荒地上。这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远处隐约能看到李家坳的方向，黑沉沉的，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他走下车，蹲在地上，双手插进头发里。冰冷的风灌进领口，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让他清醒了几分。他想起了李家坳的夜晚，想起了父亲坐在院子里抽旱烟的样子，想起了母亲在煤油灯下缝补衣服的身影。那时候的日子很苦，却很踏实，心里很干净，不像现在，揣着满肚子的肮脏和恐慌，连觉都睡不安稳。
他掏出手机，翻出母亲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迟迟按不下去。他该跟母亲说什么？说他收了别人的钱？说他帮着违规项目审批？说他可能要坐牢了？他不敢想母亲听到这些话时的表情，更不敢想父亲那失望的眼神。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自己的脸，陌生得可怕。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陀螺，被欲望和贪婪抽打着，不停地旋转，停不下来，直到有一天，彻底散架。
他回到公寓时，天已经快亮了。客厅里一片狼藉，昨晚摔碎的酒杯还没收拾，地毯上的酒渍像一朵丑陋的花。他没心思管这些，径直走到书房，打开电脑，调出一个加密文件夹。里面存着他这些年“不干净”的记录——收了谁的钱、帮了什么忙、金额多少，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他原本是想留着“防身”，现在看来，更像是一份等待被宣判的“罪证”。
他看着那些冰冷的数字，突然觉得很可笑。为了这些数字，他丢了良心，丢了尊严，丢了父母的期望，值得吗？答案显而易见，不值得。可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
他关掉文件夹，把电脑合上，躺在沙发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水晶吊灯的光芒透过眼皮，在黑暗中映出一片模糊的光斑，像他这混沌不清的人生。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但他隐隐有种预感，那雷霆般的一击，已经不远了。
